她的视线在这幅画上停驻了良久,终于将之翻过去,露出下面空白的纸页。
巫洛阳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开始勾勒线条。
那幅画面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并且越来越清晰,只是将它“复现”出来,对巫洛阳而言没有任何难度,很快,纸上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苏玉炯。
她蹲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出,似乎想要触摸什么,周围是一片黑暗,只有一束月光笼罩在她身上,将她脸上的表情照亮。
她在笑。
浅淡的、温柔的微笑。
她的眼睛注视着画面之外,眼底似乎也含着笑意。
即使没有画出周围的环境,看到这幅画的人,也一定能够轻易地领会到画家想要传达的情绪。
巫洛阳的指尖在这双眼睛上停留了片刻,才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她蜷起手指,将速写本合拢放在一边,抱着膝盖,将自己团成一团,开始盯着窗外出神。
……
苏玉炯很快就察觉到了巫洛阳身上的变化。
因为太明显了。
她和巫洛阳的关系一直很好,从认识到现在几乎没有起过任何龃龉,彼此都视对方为很亲密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在这之前,她们会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分享生活中遇到的美好的东西,偶尔也会有肢体接触,却都不会太过亲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吃个草莓,巫洛阳还要把盘子放在很远的地方,自己捻起一颗,递到她嘴边。
“怎么了?”对上她打量的视线,巫洛阳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有超过的地方,无辜地看着苏玉炯。
但苏玉炯很难无动于衷,她把头退开了一些,说,“我自己拿吧。”
“不嘛。”巫洛阳说,“姐姐不是也给我削过苹果橙子吗?现在就让我来为你服务一下吧。”
说着,又将草莓往前递了一下。
离得太近,苏玉炯的鼻子已经闻到了那股草莓的甜香。
她看看巫洛阳,又看看眼前的草莓,最终还是无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打算伸手去接。
巫洛阳却敏锐地避开了,“姐姐上了一天的班,辛苦了,不用自己动手,我来喂姐姐吃吧。”
苏玉炯只能庆幸王姨做完晚饭就回家了,没有留下来,要不然看到这样的场景,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虽然王姨已经为她工作多年,也在别墅服务过,早就已经知道她的性向,但是……巫洛阳可是比她小了整整二十岁,普通人结婚生子早一些的话,这个年纪都能当巫洛阳的妈了。
即使是她身边的人,知晓她的人品,骤然听说这样的事,恐怕也难免惊愕吧?
更不用说外面的汹汹物议了。
巫洛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苏玉炯却不能不恪守底线,不让两人的关系向着难以挽回的方向崩盘。
所以她最终还是握住了巫洛阳的手腕,将那颗草莓接了过来,动作和语气都很坚决,“我自己可以。等我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你再来照顾我吧。”
巫洛阳听到这句话,神色不由微微一变。
她现在对苏玉炯满是爱恋的心思,当然听不得这样的话,甚至不敢想那样的场面。
苏玉炯见状,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就是这样。她们的青春和朝气很讨人喜欢,跟她们待在一起,往往会让人忘记自己的年纪,好像一下子也变得年轻了。可是,也有时候,她们是这样的无知无畏、横冲直撞,叫人担心不已。
虽然张爱玲曾经写过:“在人生的路上,有一条路每个人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轻时候的弯路。”
可是作为年长者,她已经明白了撞到头破血流的痛苦,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巫洛阳再去撞那堵南墙?
这样想着,苏玉炯听到巫洛阳说,“我会的。”
她微微愕然,抬头看去,便见年轻的女孩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重复道,“我会的。”
苏玉炯愣了一瞬,才意识到,她是在回应自己之前的那句话——等苏玉炯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她会来照顾她的。
不知为何,仅仅只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苏玉炯就觉得眼眶微微一热。
在这一刻,她完全地理解了朱明月的选择,也终于对自己“被抛弃”的事实释然了。
“那你要加油啊,洛阳。”她很温柔地说,“得变成更厉害的大人才行。”——即使最后没有做到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苏玉炯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避开巫洛阳坦荡的视线,咬了一口手里的草莓,却没尝出是什么味道。
在苏玉炯四十年的人生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因为每一件事她都会尽力去争取,就算最后没有得到,也并不视之为遗憾——何况她也很少有什么是争取不到的。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古诗中所描绘的那种心情。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
恨不生同时。
幸好,四十年的修行,已经足够她将自己脸上的表情维系得天-衣无缝。她匆匆站起身,对巫洛阳说,“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去书房了,你早点休息。”
巫洛阳没有说话,显然情绪也受到了影响,但苏玉炯此刻却无暇去安慰她了。
也许……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忍不住想,也许是时候跟巫洛阳稍微疏远一些了,免得对方因为自己而踏入歧途。
……
苏玉炯突然出差了。
巫洛阳第二天起床后,从王姨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笑出了声。
对上王姨像看傻子一样的视线,她才连忙抿住笑,说,“姐姐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真是的。早知道的话,我也好起来送一下她。”
“可能就是怕你起来送吧。”王姨随口揣测道。
“嗯……”巫洛阳又笑了一下,然后用力抿住,“算了,姐姐也是为了我好。”
“是这么回事。”王姨点头赞同,“这些年来,我还没见过小苏对哪个朋友这么上心呢。”
巫洛阳闻言,忽然问,“王姨你在姐姐身边工作多久了?”
王姨说,“有十多年了。”
“哇,那你岂不是见过她以前的对象?”巫洛阳像是不经意般,用好奇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王姨擦桌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几乎是无意识地撇了一下嘴角,虽然嘴上只简单说了一句“是见过的”,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但巫洛阳能感觉到,她对那一位似乎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这就很奇怪了。
因为王姨对自己很热情,巫洛阳本以为这是看苏玉炯的面子。那么,苏玉炯的恋人,不是更值得重视吗?
可看王姨的态度,似乎并不是这样呢。
不过转念又想,是那个人背叛了姐姐,王姨肯定也是知道的,当然不会对对方有什么好印象。
巫洛阳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总算将心底的那点纠结放下了。
也许他们确实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但那终究已经过去了。而且又是以那样的结局收场,想来苏玉炯总不至于还会怀念。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必要特别在意。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她将要拥有的,是苏玉炯的未来。
是的,将要拥有。
经过了一晚上的沉淀之后,此刻,巫洛阳对于这一点已经无比笃定了。或者如果还有一点点迟疑,也因为苏玉炯这个躲避的姿态,而变得笃定。
如果姐姐心里光风霁月,对自己没有任何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愫,那又何必在昨晚那样之后,着急忙慌地躲开自己呢?
她躲得越快,越干脆利落,反而越是说明她也像自己一样,心动了。
巫洛阳甚至能够猜到苏玉炯会说些什么。
无非是两个人各方面的不相称。
这样的不相称,在她们做朋友的时候,似乎是没有任何阻碍的。可是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就成了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坎。
而其中绝大部分的压力,都会落在苏玉炯身上。因为她所要承担的风险,比巫洛阳要大得多。
这种风险,指的不仅是她们的恋情失败,也包括她们的恋情成功。
失败了,当然没什么好讲的。苏玉炯毕竟还是个女霸总,也不至于会因为一段失败的感情就要生要死,反而会轻松一些。但成功了呢?十年后、二十年后,四十年后……
一辈子很长,但对苏玉炯来说,却已经过去了大半,她不能不去考虑未来。
所以,是为了对巫洛阳负责任,她才选择了逃避和疏远,直接将这段感情斩断在开始之前。
所以巫洛阳一点都不生气。
苏玉炯昨晚说的那句话,她听进去了。
也许,等她成长得更多,变成真正可靠的大人之后,苏玉炯心底的迟疑、肩上的压力,就会减少很多。为了这个,巫洛阳也会一直努力的。
既然苏玉炯一时半会儿不想见到她,她也就不去逼迫对方,又住了一天之后,就搬回了画室,开始正式着手完成自己的毕业作品。
说句题外话,这几天朱明月还给她发了挺多消息,话里话外是想约她出去吃饭,谈一谈之后的发展路线,都被巫洛阳推掉了。就连朱明月用她卖画的钱做理由,说有些手续需要耽搁一阵子,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把手里的这幅作品完成。
这一忙,就忙到了过年。
中途苏玉炯来看过她几次,但都是匆匆的来,匆匆的走,送了一些王姨做的饭菜,甚至连她的画也没看。
巫洛阳本来不生气的,都被她弄得有点生气了。不过眼下她手感正好,每天都在埋头画画,暂时顾不上处理这件事,就让苏玉炯继续当鸵鸟吧。:,m..,.</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