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树妖触发‘濒死’,究竟是靠什么来判断的?”
大约这问题略有几分突然,小椿当即一愣。
对方或许也没对她抱有期望,只接着往下说,“昔年的银杏妖自我了断时,未能引起树体的共鸣,平日里的小伤小创,也不会让其有所触动。反而天雷、毒液却能够使‘它’发现攸关性命,这个危及性命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又是由谁来判定的?对此,我一直深感好奇。”
她若有所思地迈前几步,“直到那一日,你的旧躯壳受天雷劈开时,我无意中瞧见,白栎树的正中处,有极小的一粒嫩芽。”
小椿不免惊讶:“嫩芽?”
“对。”康乔对她的语气似乎并不奇怪,“你果然也不清楚,是吧?”
她连连摇头。
继而伸手朝自己身上胡乱一摸——怎么本体树里,还会长芽吗?
“在你们的口中,‘濒死’似乎更像是某中条件反应。”
“好比敲击肉身膝盖的关节,它会不自控的弹跳,是一样的道理。”
康乔面向她,“你不觉得,这同人族的心脏很相似吗?”
她听得一怔一怔的,尽管压根没明白这番话的意思,却还是努力地表示理解,表情愈发认真严肃。
康乔挑起秀眉,“所以我猜想,会不会那枚幼芽,便是树妖之心。”
“花木不似走兽可以通过自身行为规避天敌,因而创世之神赋予了这类生灵自保之力。譬如板栗的刺、夹竹桃的毒、含羞草的自闭。”
“而树犹如此。”
康乔:“这些年,我做过不少尝试,也劈过几棵并未妖化的普通草木——抱歉,早年未曾征求你的同意,偷拿过不少白栎老树的木材回山揣摩。”
“毕竟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我不想让你怀有太多的希望。”
她懵懂地应道:“没、没事。横竖我也没用处,你可以随便拿的。”
康乔和蔼地一摆首,浅笑说:“现在已经不必了。”
她绕过小椿,举目望着枝繁叶茂的层林,“在那之后,我逐渐发现,除了成精的树,寻常草木是没有‘心’的,因此我萌生了一个猜测——
“会不会这就是你们濒死重生的秘密。”
灰狼妖视线一收,眼光灼灼地与小椿四目相对,“那颗树妖之心,便是把握重生的来源。”
少女在她深黑的瞳孔中纤细而单薄,清澈的眼眸中有惶惑迷茫的意味。
康乔一字一顿,“假若真是如此,那么是不是可以骗过这颗‘心’。”
“濒死结果,未必真的要‘死’呢。”
小椿讷讷地把她望着,直觉让她的情绪陡然高涨起来,满心狂跳不已,可除此之外她依旧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什么叫骗过“心”?
濒死结果,还能够……不必“濒死”吗?
另一个见状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解释:“唉,讲得那么复杂,还要不要让人听懂了。”
“你听着,她的意思就是说,如今或许能有办法,可以让你结出分/身,到山外去看看了。只要你那颗‘濒死’的果子一旦孕育成熟,就可以去触发,明白了吗?”
康乔难得赞同一回那个聒噪的自己,“正如她所言。”
小椿怔忡地发着蒙:“可、可是……”
“来,你过来。”
她索性不再分辩,示意少女往参天蔽日的白栎旁走去。
后者虽犹在混沌,脚下却极其听话地随之往前而行。
康乔仰望着伟岸挺拔的树身,目测一番长短,在堪堪中心的位置做了个记号。
“我要从这里钻一个小孔进去,放心,不会伤到你根茎。”
一直旁观着的嬴舟突然发问:“会很疼吗?”
“不疼的。”小椿如实摇头,“只要创口不大,过一天自己就能愈合。”
康乔从袖下抖出一柄细长的尖刀,手法极利落地刺进树体深处。
耳边自己的声音适时提醒:“差不多行了。”
她拿眼睛凑到洞口端详片刻,如同之前所见一样,树芽的颜色是纯白,在昏暗合围的四周十分醒目。
这是一个尝试。
天底下的树精,她所知的唯有小椿一人,所以此时此刻只能,也只有她才可以证实这个猜想。
“假如濒死真的由‘树心’判定,那么只要让它误以为危机将至,那颗树果应该就能出现。”
因为树心到底是个没有思想的死物,若它仅会按部就班地作出反应,一切就很好办了。
康乔说完,指尖掐出个精巧的诀,仅如虫蚁大小的火苗在刀尖上噌然一亮。
她端起刀柄,动作小心而谨慎的,往前稍稍一探。
正当火光行将挨上树体内的幼芽时,受到滚烫侵袭的树妖之心剧烈地发出震颤,迅速地合拢身形。
也就是在同时,小椿听见头顶“啪”地一声,落下了一颗橡果。
果子落地及生根,飞快长出两片青绿的叶子。
一如多年前天雷过后的情景。
“有了。”
康乔不动声色地暗松了一口气,冲身侧的女孩极温柔地开口,“来,你的分/身。”
她好似还没从这天大的变故中回过神,表情讷然地注视着对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所在何处何方。
康乔心头一软,指尖探出去,替她撩起耳畔的青丝:“人族有一个优点我一直很喜欢,他们总醉心于去解决各中各样的问题。迎难永远而上。”
她嗓音和润,莞尔道:“但愿我能帮到你。”
小椿忽然按捺不住地狠狠扁了下嘴角,连忙用手臂一擦眼目。
她看着脚边平平无奇的嫩叶,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两手连泥土一并捧起那捧长着幼苗的橡果。
柔弱的树苗在她眼前渐次朦胧不清,像浸满了水的琉璃,破碎且扭曲。
她几乎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的分/身……”
小椿扭头去看嬴舟,仿佛是在拼命对他证明着什么,“我的、我的分/身……”
“嗯。”他莫名酸涩难当,只跟着她浅笑颔首,“你的分/身。”
“那意思就是说……我以后,能经常出山了,对吗?”
康乔欢快的话音响在身侧,“当然。”
“不过你的树中,想来不是一朝一夕可结成的,也许是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没关系。”
她擦着眼泪,半是感激半是悲戚地自语,“没关系,很好了。”
“真的很好了……”
小椿捧住幼芽,蹲坐在地埋头呜呜的低咽道,“我好幸运啊。”
“我能活下来,真的好幸运……”
嬴舟调开目光,仰首朝着半空眨了好久的眼睛,才伸出手,宽慰似的摁了摁她的肩膀。
三千年的旧光阴。
她是唯一,被时光善待的人。
生如江河湖海,过尽千帆,有人中道崩殂,有人望洋折返。
凡人的一生,是看不见归途的奋勇。
求生者生,求死者死。
*
很多年以后的白於山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破败的地皮上,繁花同蒿草一路盛开,两三只鸟雀于梢头轻歇片刻,很快又展开翅膀,直往林子的最深处飞去。
巍峨苍劲的白栎巨树幽邃地矗立在常人难以涉足的荒僻之地,像座傲然世外的孤岛,独自撑开了半壁江山,在风中岿然不动。
分明看着是一棵千百年的古树,根叶却透出盎然的生命力。
而它的两侧正蓬勃地长着大片同样挺拔雄峻的乔木们。
天下大统,海晏河清。
重新聚集的大地灵气使得山中零星的几棵树接连开了智,在此间咋呼着热闹不已。
“要我说,小椿大王是整座山最厉害的妖精了吧?”
旁边的人附和道:“肯定啊,只有她修成了人形,还可以靠分/身,不时到山外面去呢。”
前者不禁艳羡,“山外面啊……我也想去!”
“听说她如今的修为到十年就可结一次‘神果’,一次能待上整整一年呢。刚成精的树妖,至少也得二三十年才得一颗。”
“真好。”另一个同族万般羡慕的感慨。
“真好。”对方表示赞同。
“是啊,真好!”
彼时,小椿迎着晨光从四合院中出来,拢着嘴给一众树灵们鼓气道:“大家,要努力修炼啊!”
“早日成人,早日出山!”
面前的同族振奋不已。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山峦叠翠里回应她。
“喔!——”
清风过处,是葱郁的树海叶涛。
(正文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