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真的在考虑这中问题……
嬴舟摇摇头无言以对,继续和他的稀浆。
“你啊,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了,北号山出的图纸皆以实用为主,哪来那么多花架子。我又不会做……
“要么等以后你有了实体,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再出去找些工匠回家,什么泥瓦匠、木工、陶工,届时你想要什么都行了。”
木棍子搁在桶边轻磕了两声,清晰得像有回响,他话音落下许久,却迟迟没听见人回答。
“小椿?”
嬴舟略为不解地扬起视线,山风轻拂着树叶窸窣一漾,偶尔夹杂几句鸟鸣,除此之外再无声息,寂静得不像话。
这份突兀的沉默来得颇为熟悉,依稀让他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嬴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无形的气流在四下悄然起伏,高空不知哪一处产生了极大的吸力,使得足底的石子也渐次朝前滚动,所有的杂草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压弯了腰。
天地间最充盈的灵气源源不断的从漫山遍野汇聚而来,那些清新干净的水珠缓然擦过他的脸颊,好似与之打了个照面,便直奔白栎树的中心而去。
嬴舟仿佛意识到行将发生什么,莫名地握紧了拳头,挺直腰背,静静凝望着千万水珠所奔赴之地。
白日里显然不及当初深夜看得那般真切,他大概是在水团聚成了一点轮廓时才瞧见些许端倪。
漂浮不定的水汽雕塑出来的形象模糊不清,只约莫能辨别出些许少女的五官眉眼。
她双目紧闭,巴掌大的一张脸,耳廓小巧,谈不上最出众的相貌,但浑然天成,清丽中带着独特的明秀之气。
距离上一回见她,已说不清是多久前的事了。
久到嬴舟早在脑海中,将小椿过去的形貌美化修改了无数次,一遍接着一遍,直到连记忆也出现了偏差。
事已至此,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抱过太大希望能于有生之年再见到她。
原以为,小椿信誓旦旦地说要化形,只不过是宽慰自我的一中奢望……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半空里的躯壳脱离水渍的包围,她猛地睁开双目,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向下张开手,飞扑而来。
湿润带潮的青草香迎了他一个满怀。
嬴舟顺势用力收拢臂膀。
她好似昔年离去时一样,拿侧脸蹭着他的面颊,无比眷恋地厮磨道:“我抱到你了。”
“我终于抱到你了!”
小椿搂住他的脖颈,溢着哭腔失声感慨,“嬴舟,我好想你啊!”
她大声朝着天空的方向控诉说,“我好想你!”
原来双臂触碰到实体的感觉是这样的。
柔软又不算特别又柔软。
有薄薄的温热透过衣衫轻传过来,是鲜活的,生命的触感。
是她碰到的,摸到的嬴舟,不是隔着树枝,也不是所隔长梦和记忆。
嬴舟摊开五指兜着小椿的头,深深地垂首贴着她的前额,近乎贪婪地嗅着这熟悉的气息,鼻间低低地回应:“嗯。”
“你都不知道,我真的好讨厌修炼,我一点也不想当树桩子。”
仿佛得了人形之后,连情绪也有了寄托之所,她委屈极了,忽然毫无顾忌地想要释放情绪。
小椿紧紧抱着他,半个脑袋都埋在其胸怀,“醒过来的时候,知道要从头开始,我真的好想一死了之的,我以为我撑不过去了,我以为我再也碰不到你了……”
“那可怎么办啊!”
她嚎啕声讨着,“我要嬴舟是我的,是我一个人才可以摸到的。”
“对不起。”
嬴舟抵着她的鬓角,轻言自责。
“是我的错……”
小椿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挨在他的心口,像从前期待了无数次的那样拼命拥着,“还好我这回没等太久。”
她放声大哭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说天道赐予了她作为树妖而生的悲哀,那么嬴舟算是这一生蹉跎里,对她最好的补偿。
就算是为了这个,小椿也能平心静气地对上苍道一句“感谢”。
嬴舟从头到尾都显得很安静,听着她哭诉,听着她念叨,听着她满腔委屈,除了抱歉之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揽着她。
在小椿目光无法企及的暗处,少年微微低垂的长睫遮住瞳眸,泛着琥珀色的眼里映满星光。
她吸着鼻子嚷说:“我想吃、我想吃酱肉包子。”
嬴舟:“好,好。”
她不依不饶:“想吃红糖糍粑,还想吃春饼,吃打卤面……”
“好,那我去买。”他一股脑应下,“今天夜里就启程。”
小椿正开口:“我……”
这话才起了头,冷不防明光一闪,她肉身迅速收敛成了一条光线,流星般笔直地划入树体。
嬴舟蓦然抱了个空,脚步踉跄着站稳,有些诧异地环顾左右。
明明未曾感觉到敌意,也没有异样发生。
很快,就听见她怔愣地在本体内中不住疑惑。
“诶?诶——”
小椿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几遍自身处境,总算接受了她重回树桩子的现实,不禁蹲在其中仰天长啸,“啊啊,怎么这样!我才只说了两三句话啊,还没抱够呢!”
毕竟是修修补补,七拼八凑的妖力,到底持续不了太长的时间。
嬴舟只好望向她,无奈地笑着安抚:“没关系,慢慢来吧。”
无论如何,都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不是么?
*
小院子大致落成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
经历了天劫的白於山到如今也有了几丝从前繁盛时的影子,一眼望去绿草如茵。
嬴舟作为一个勤恳的劳工,兢兢业业地造起书房,搭好马厩,眼下正在琢磨怎么改建某个人心念多年的暖阁。
托她的福,他觉得自己的手艺突飞猛进,就算妖力尽失成为废物,去人间恐怕也不愁没饭吃。
偶尔重久上山串门,见得此情此景都不骂他不务正业了,只常怀着一中同情且怜悯的眼神,再重重叹一口气,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小椿。”
嬴舟在给手里的挡板制作梁托,捞着木头与图纸上的构造对比,“帮我找两节韧性好的细木材来。”
待得须臾,林子深处的一个嗓音才遥遥回答。
“好——”
小椿而今能维持人身的时间愈渐长久,倦于修炼之际会在山中四下转转。
尽管这座山的每一个边角早被她摸得一清二楚,但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一趟,她才知道许多东西的妙用。
比如茱萸碾成粉末可以做辣子的调料,葵花的那张大饼脸放锅中炒一炒居然可以吃,连枯树上长的菌子都能食用……但嬴舟总说最好别尝试,他幼年误食过毒菇,曾神志不清,看了一晚上的群狼共舞。
实话讲,她听完之后还挺想体验一回的……
初春的荒野遍布新生的活物,连虫蚁也较之冬日活跃了不少,她开着刚练成的白栎壳,慢条斯理地在潮气浓重的密林内闲逛,嘴边哼着首模糊不清的小曲儿。
韧性最佳的其实当属树柳木,但可惜白於山的山势不适合生长,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些白杨回去。
小椿犹在灌木丛中晃悠,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瞥见地上层叠的荒草里露出一具熟悉的树干躯体。
她未及多想便拨开遮挡的杂草——
半截坚实粗壮的铁桦登时映入眼底。
在那一瞬,她心中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源自于凡人口中所谓的“恍如隔世”,化作细小的苔藓爬满了故友的尸体。
她缓之又缓地,朝着枯木俯身蹲下。
这树不知是几时折断的,现下已腐朽成了干硬的桩子,指尖一碰就能扒出大块的皮肉,经由雨水泡了一遍又一遍,早成了无法挽回的模样。
它或许死于天雷,抑或死于一场疾风骤雨。
铁桦号称是世上最坚硬的木头,千年沧桑的磨砺也未曾撼动它分毫,想不到终究会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算起来,它应该是这座山中,最后一个陨灭消亡的树灵了。
深林苍苍茫茫,旧的病树倒下,新的万木丛生不息。
三千年的一场大梦,随着没入尘泥的朽木终于归于旧时记忆里。
小椿静静地凝视着这具残破的树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过了许久,她抬手驱动荒草与泥土轻柔地将其覆盖住,深埋于山底,喃喃轻语道:
“做个好梦,小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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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两块杨木折回院落时,康乔恰骑着鹿蜀远道而来,隐约是在同嬴舟交谈着什么。
“小姨。”她放下东西,热络地打招呼,“这么得空啊,进去喝杯茶吗?”
后者余光瞥见,转过身一抬下巴,“你来得正好。”
“我有事寻你。”
“找我?”小椿稀奇地指了指自己。
话才说完,来者竟变换了神态,笑容莫测地挑眉,“对呀,是好事情呢。”
“什么好事情?”
她稀里糊涂地眨眼睛,然而目光落到嬴舟那处时,只看他鼓励似的一颔首,心里便无端多了几分对未知的期待。
“难道是有可以让我妖力一日之内重回巅峰的灵丹妙药吗?!”
康乔站在小院门口,抱着胸怀神情端正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