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余生(五)

冬日的黄昏几乎见不到夕阳,四下的光是一点一点沉寂的。

满山狂风呼啸,而结界里的这片天地,难得的风平浪静,嬴舟坐在树底同她一并看着暮色围合。

小椿沐浴着浅淡的月华气息,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说……”

“白玉京真的死了吗?”

“不知道。”

他神色未动,“或许吧,否则天雷也不会停下。”

小椿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声。

但他不是受“天”的影响,永生不灭么?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嬴舟像是猜到她的顾虑,“倘若他死了,是正好如他所愿,如果没死,既然不再出现,或许是另有别的出路。不管怎样,他都达到了目的。”

小椿正觉有理地点点头,猛然发觉什么,“你怎么,都不介意我提白玉京了?”

他听闻笑了一下,“毕竟他是在所有树灵沉眠后,唯一一个陪伴过你的人。

“其实想想,我也没什么可醋的,反而还应该多谢谢他,倘若不是他,你就不会坚持到两百年后的化形了。”

小椿:“咦?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自己似乎从没提过这样详细的时间。

“呃……”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嬴舟顿时语塞片晌。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或许是在试探她的反应,他后面的话便说得有些迟慢,“你沉眠之际,寒洇曾想办法,让我看过你的记忆……”

尽管他极尽简略之言,小椿听罢其中因果还是颇为震骇。

“啊!什么!”

她几乎动起了周身的树枝来表达内心受到的惊吓,“那我的秘密岂不是都给你看光了!我瞧过野狼尿尿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怎么可以——”

嬴舟坐在树下,简直让她洒了一脑袋的叶子,只好不住地遮着头顶躲避,“没有全部,就一些你最印象深刻的画面而已,再说,我小时候的糗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等等,你冷静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叶快掉完了。”

待她总算恢复平静,他拍着满身的落叶叹道:“所以呢?”

“你在睡梦中,有听见我叫你么?”

栎树思索着托“腮”回忆:“没有……”

“可话说起来。”

她语气纳闷,“似乎小时候是有过这么一个事儿,记不太清了。隐约……有个人影叫我‘等一等’……”

嬴舟:“……”

这就过于诡异了。

“寒洇不是说那只山鸮可以窥探到你的意识吗?怎么听上去似乎去了个奇怪的地方。”

小椿怀疑地垂下树枝,“诶,你该不会是走岔路了吧?”

“……”

不过经嬴舟这般提醒,倒是叫她勾起了一些久远以前的回忆。

“刚化形的时候啊……”

白栎把枝桠一转,凝望着夜幕沉沉,乌云遮月的苍穹,无端多了几分怀念的味道,“其实,就你看见的那一幕,在那一刻……我是想过要自我了结的。”

少年停下了拍尘泥的动作,略微一滞,才将目光放到面前繁茂挺拔的绿树上。

小椿再说这段经历时,有种释怀的豁达,“但是我怕疼,所以最后也没下手。”

“树精都很怕疼的。”

她轻晃动枝条,“毕竟平时皮糙肉厚,有了人身又得树壳保护,一般不会有受伤的机会。”

“所以,真正敢自尽的树妖,才是最狠得下心的。”

就好比,那位银杏树前辈。

“对了。”

白栎的树梢打了个弯,“我也有事情没告诉你呢。”

她言语轻快地讲起那个山花烂漫的白於山,那些模样总是带着几分即视感的族人,那段美满和睦得,只能存于梦中的百年岁月。

“倘若当年那帮子树能争气一点,多点恒心便好了。”

嬴舟听出她话里话外的遗憾,“说不定如今这就成现实了。”

“大椿叔明明离修炼成人只差那么两三百年!他不能再咬咬牙吗!”

小椿恨铁不成钢地抱着手臂愤然道。

少年却并未吭声,他唇角轻抿片刻,忽地仰起头,欲言又止,“那……”

嬴舟嗓音无端放得有些低,“你在梦里过得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想着醒过来?”

结界外的北风顺着一点未能封牢的间隙轻渗进来,吹得满树的枝叶沙沙而响。

趴在角落休憩的鹿蜀支起头,好奇地扇了一下耳朵。

“因为……”

小椿自自然然地回答道,“想着你,我就醒来了。”

他定定地犹自维持着仰头的姿势。

在鹿蜀的眼中,树下的少年举目向上,纤细的白栎轻弯着稍,而大片墨色的背后苍山茫茫,江河万古,风流如旧。

有很长一段时间,嬴舟都没有说话。

她却半点不窘迫,仍然欢喜地往下道:“还有啊,我还明白了一件事!”

白栎勾着枝叶,毫不遮掩地开口:“嬴舟,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我想通了!”

“咱俩寿数不一样也没什么要紧的嘛,大不了等你寿终正寝了,我就去沉眠,那不是正好么?”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拢着嘴,好似朝天地八荒宣布。

那一迭声的话没完没了,几乎快让这四个字失去了原有的惊天动地。

从刚刚开始这发展就好似鹿蜀坐上了白驳,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然而小椿还在念。

“嬴舟,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那样的,我喜欢……”

他一张脸生生被她念得从头红到了后脖颈,连忙转过去出声制止,“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吗?”

她还有些不信,一串枝条探下来,试图去看嬴舟的脸,被他手足无措地推开,“真的知道了!”

白栎树低垂着脑袋,巴巴儿望着他丢给自己的后背,有点忐忑地伸出两边的枝叶对了对手指,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妥。

过了好一会儿,小椿才感觉到嬴舟贴着她的枝干缓缓而坐。

良久才一声感慨,“你化不了形,确实不太方便。”

他无奈地笑道,“连想抱一下也不能够。”

她左右端详了一番枝干,很大方地说:“那我抱你好了。”

单薄的枝桠窸窸窣窣地从高处抖落,自上而下圈住他整个人,活似像在上刑。

嬴舟被她支楞八叉的叶子和树枝戳得只觉好笑,从缝隙里扬起视线,“可你现在知道了梦里的族人都是假的,往后再沉眠,骗不了自己怎么办?”

“这个不用担心。”

她的声音里透着笑,“我想,等我以后沉眠,做的应该就是另一个梦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