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不被证明的过去(三合一) 他曾经也为……

门一关上,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阻绝。

幺兰原慢条斯理地给他泡上茶,在罗伊罗德的耐心告罄以前,终于开口:

“你猜,林偕恩的年纪多大?”

“……看上去和我差不多。”罗伊罗德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他以前填资料的时候,写的是二十八。”

幺兰原轻笑着摇摇头,然后说了个让罗伊罗德惊掉下巴的事:“算起来,他比我还大上许多。”

“你都已经是个老头了,比你还大,”罗伊罗德几乎是顺嘴嘲讽道,“——他怎么还不入土?”

“再这样我抽你了啊。”

幺兰原翻了个白眼,然后撑着下巴,一边呷着茶,一边开始回忆过去,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我第一次见林偕恩的时候,他才九岁,干干巴巴的,像个营养不良的小乞丐。陆谴把他抱在怀里,那样子真像一对儿父子。”

罗伊罗德难得不打断幺兰原。

“你也知道,现在五大星系最长寿的族群,也不过活到百岁。像我这样活了一百多年还能保持这样的壮年之姿,实属不易了。”

幺兰原夸了自己一阵,然后说,“但林偕恩到现在,已经活了两百年了。”

“两百年?!”

对于这件事,罗伊罗德是第一次知道。

因为陆谴从不主动开口聊自己的事,而林偕恩也显然不愿意把他和陆谴的过去告诉别人。

幺兰原今天忽然提及此事,或许是因为受不了罗伊罗德的纠缠才选择告诉他,也或许,是受到了陆谴的默许。

“他在九岁那年就该一命呜呼,是陆谴救下他,给他吊着命。我初次见林的时候,他其实和我现在差不多年纪,但因为身体停止生长,外表还是个小孩儿模样。”

那些年,林偕恩每天有二十个小时处在昏睡中,靠着陆谴用不死蛛给他吊着命。

那也是幺兰原第一次知道,陆谴的天赋血脉竟然可以让一个将死之人重新复活。

但林偕恩的身体无法承受不死蛛这样强悍的力量,血脉不相融,一直相互排斥,导致身体久久不能重塑。

直到幺兰原都已经和陆谴相识很久以后,才看到林偕恩慢慢健康起来,也终于有了长大的迹象。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罗伊和林偕恩外表看上去差不多年岁,但幺兰原在更多的时候会照顾罗伊一些。

因为只有罗伊才是真正的小孩儿,而林偕恩,不过是被陆谴养歪了的特例。

“为什么?”

“为什么陆谴要救他?”

幺兰原的指尖点在桌上,慎重考虑了一下,才说,“希望陆谴不要怪我多嘴——”

罗伊罗德很着急地催他,幺兰原揉了半天太阳穴,才下定决心一般,抛出一记炸弹:

“林偕恩的全族,是因为陆谴死掉的。”

“什……”

罗伊罗德的嘴唇不自觉地张开,喉咙里挤出半个不成字的音节,没接茬。

“星际战争结束后的百年,新星际联盟政府成立,五大星系开始了彻底的改革。那时候,陆谴并没有直接接受任何的委任,他离开了权力漩涡,去到未被规划进五大星系的一个偏僻星球隐世不出了。”

幺兰原一边说一边感叹岁月不饶人,一晃就那么多年。

“你应该知道,林偕恩的天赋血脉很普通。那是因为他们整个族群的进化都很缓慢。那个星球落后到联盟政府根本不稀罕收归。陆谴去了那里不久,即便并不刻意表露,但精神力的强大还是使他和普通人很快产生了差距。他很快被原住民当做最崇拜的英雄人物。

你还别说,那时候的陆谴没有现在这么不近人情,大家敬仰他,他也尽力回馈。有人请他帮忙什么的,他都会帮——小到帮忙捕猎,赶走荒原血兽,大到带族群垦荒,甚至抵御外族入侵。这么看起来,原本他的隐世计划还挺成功的。小地方,人不多,既不吵闹也不至于荒无人烟……”

可惜这样的日子陆谴也没安生多久。

陆谴在一次帮族群抵御殖民者的作战中,不小心血脉之力失控,导致诅咒之石的力量开始反噬。

他原本刻意克制的力量瞬间爆发,失去意识之下,以非人的强悍在极短的时间内,杀光了所有靠近他的人。

“那他、他杀了林偕恩的族人?”

罗伊罗德眼睛瞪得很大,不敢置信。

虽然杀人对罗伊罗德本人来说,是件司空见惯的事,但他认为陆谴不是啖血之人。

“当然不。他只是杀了那些挑起战争的侵入者。陆谴不愿杀人,他本意只是想驱逐,那次实在是意外。”

血脉之力失控这件事,造成了很难收场的后果——

人们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身体中有一种以上的血脉之力,而陆谴所爆发出来的,甚至超过了两种。

风声不胫而走,很快,五大星系也听闻了这件事。于是,无数大小族群和权势开始观望这颗原本偏僻安宁的星球。

一开始,只是悬停在太空中的追踪器,并不会真的影响到星球上原住民的生活。

但后来,开始有了“偷渡者”,有了把原住民当动物围观的“观光者”。

直到最后,出现了包围星球的大型战舰,让原本清静的地方变得鸡犬不宁。

人们都想知道那个血脉之力如此强大的人究竟是谁。

陆谴无奈,只能动身离开。以为这样就能避免暴露身份。

只是万万没想到,陆谴这一走,反而是那颗星球最后的死亡通牒。

外族知道守护他们的男人离开了,于是变本加厉地侵略,殖民,甚至把曾经败给陆谴的耻辱算在了这个星球的原住民身上。

当这里的人们奋起反抗的时候,却遭到了大规模的残忍屠杀。

这场无妄之灾,使得那个族群几乎灭亡。

“陆谴再次回去的时候,殖民者正在做最后的‘清扫’,他们要杀了最后一批原住民。陆谴从炮火中救下了所有人,但你猜,他们会感激陆谴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想而知。

对那群无辜的原住民来说,陆谴是带给他们灭族之灾的元凶。

那些幸存者最终还是离开了他们的家园,只有林偕恩,他当时太年幼,重伤后根本无法救治,因此被留下。

陆谴责无旁贷地带走了他,用尽一切办法,救下了这个原本应该死于那天的孩子。

幺兰原讲完了这个并不算短的故事,然后缓缓喝了口茶,长叹一口气:

“陆谴不是个喜欢聊起过去的人,他第一次酒后失言,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我以为第二天我会被他杀人灭口。还好……他并不是个会后悔的人,说出口的话他也不会收回。我能得知这个故事算是意外,今天跟你讲起,你最好也守住嘴——虽然我觉得,即便你说出去,陆谴也不大会在乎。”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林偕恩不管做了什么,他会得到惩罚或是侥幸逃脱,陆谴都不可能出面亲自惩办。因为……”幺兰原颇为讽刺地说,“他自认没有资格。”

罗伊罗德从未想过,原来陆谴和林偕恩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去。他沉默了片刻,忽而问了一个问题:“……林偕恩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我以前以为他不知道。”幺兰原苦笑,“可后来我发现,陆谴对他的放纵宽容,以及所有的优待,林偕恩都心知肚明并且安然接受,他应该是早就知道的吧。”

罗伊罗德抿了抿唇。

幺兰原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个屁。”

“你现在应该在想,以林的立场,对陆谴动杀心是情有可原。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恨一个人的时候明目张胆,但心软的时候也相当不理性。”

幺兰原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告诉他,“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想。”

罗伊问:“为什么?”

“我起初也同情林偕恩的遭遇,我甚至指责陆谴,当初避世就应该彻底一些,去一个没有人的星球——不过现在我收回这种话。因为一开始的陆谴,并没有和人们离得这么远。他内心也许是希望过普通人的生活。”

“你知道陆谴这些年为什么这么不问世事吗?除了他自己的性情外,还有一点,就是因为林偕恩。”

罗伊罗德又问为什么,幺兰原告诉他:“这小子,以前对陆谴身边的很多人下过杀手,导致陆谴此后都不敢放任何人在身边。”

罗伊罗德忽然想到了他在陆谴星岛的那段时间,林偕恩似乎也不是如同表面一样和善无辜。

“他,做过什么?”

“林啊……”幺兰原掰着手指细数,

“他给曾经在陆谴身边做事的人下过毒,把陆谴带回星岛的学生从超光速列航中推下轨道,对我也动过手——用光弹射击我正要结契的血兽的能量腺,让我差点死在一头断尾貘的屁股下面。”

说到这里,幺兰原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罗伊罗德震惊的目光中,说了另一件事:

“或许说出来你会吓一跳,但……我其实是陆谴的第一个学生。那时候他都还没有任教联盟学院。是他教会我如何驯兽,把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得愣头青培养成了今天这样。”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罗伊罗德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你是不是把不该说的也告诉我了?”

“怎么?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这些事吗,我今天一并告诉你,有什么不好?”

“但是……”

“嗯?”

“我总觉得,你就像在讲遗言,干嘛连你是他学生的事也告诉我?会不会,太详细了?”

幺兰原捧腹大笑,抹着眼角的泪,许久后才平复,告诉罗伊罗德:

“我也不知道这些该不该讲,只是这次陆谴醒来,我很明显感觉到他好像比以前更冷淡了。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表达,真就像一尊大佛似的矗那儿。如果有天连我都不在了,这世上,知道陆谴过去的人就一个都不剩了。”

“……你又要倚老卖老吗?”

“我确实不太年轻了,没有你那么朝气蓬勃了。你这么多年虽然也让人操心,但有一点我很欣赏。你从头到尾都把陆谴当恩师,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这可比林偕恩那臭小子强多了。”

幺兰原玩世不恭的那张脸忽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

“所以我想,如果哪天我真不在了,好歹你能在陆谴下一次喝多了的时候告诉他,他要赎罪的对象不应该是林,他这辈子总该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哦当然,我感觉他应该不会再喝醉。”

-

联盟监狱第六看守所的某个牢房里,一张简陋的大通铺上躺着百无聊赖的个人——

风思留,荀朝,虚无及。

他们现在一天只有一顿饭吃,十分落迫。

“所以我就说了,撤回检举上诉,跟联盟认个错,就说我们失心疯了,干嘛在这儿硬刚啊?”

荀朝瘫在床上,饿得两眼发黑。

风思留冷冷道:“别说屁话。”

“哟,这位大姐,你脾气这么硬,怎么提审的时候一个字不说啊?”

“还不是因为某只死肥猪在堂上吓得屁滚尿流,打扰了我陈述事实的节奏。希望下次重审的时候,这位仁兄能克服自己一见法官就怂的习惯。”

“谁他妈屁滚尿流了?就你清高,就你冷静是吗?要不是为了你那个不知死活的前男友,我们一开始都不会定下进入深红漩涡的计划——现在好了呀,你已经得到答案了,很明显是前几次的集结里,林偕恩朝你前男友下手了呗,杀了呗。你好气哦,好像把林偕恩剥皮抽筋判死刑哦,可惜人家是新星联的上将,背后势力硬邦邦,你连一根汗毛都拽不动!”

“哈?为了我?一开始决定参与集结,不是因为你一直想要加入林偕恩的浮塔军吗?!每天痴想妄想着成为人家的左膀右臂,最后却发现,那个将军不过是个心狠手辣唯利是图的混蛋,所以一气之下要检举林偕恩。”

两个人在并不隔音的牢房里吵了半天,最后虚无及不耐烦地出声打断:

“你们俩能不能不吵了,从游寻一开始吵到结束,真不懂既然这么合不来,当初为什么要成立这支佣兵队?”

他的话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风思留和荀朝的脖子。

房间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个人的表情都在这一刻变得凝重。

对啊,他们从始至终就如此合不来,看彼此都像眼中钉肉中刺,几个人都不是讲求团结合作的善茬,大难临头各自飞,却能一起游寻到现在。

这是为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回想最初的相遇,却发现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们为什么结识?他们怎么一拍即合成为队友?他们每天这么吵架闹事,怎么还没解散?

因为想不出答案,所以个人都沉默了。

而此时,坐在监控台的陆谴却站起了身。

“阁下,是否需要将他们带过来,单独审讯?”旁边的狱警请示陆谴。

陆谴摆摆手:“不必。”

这不是陆谴第一次来探视这几个游寻者,但无论看多少次,他都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加入到这支队伍。

正如牢房中个人突然的沉默,陆谴也在那一刻,放弃了追寻答案。

他几天前去见过比达。

这个曾经像宠物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豹子已经长大,但不知为何,却完全不肯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