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谴应该顺着他的话说,或是简单地点点头,让这个话题结束。
但不知为什么,看到戚柏的眼神,却又把敷衍的话咽了回去。
那双墨黑的眼里,陆谴没有看到戚柏这个年龄的人所应该有的桀骜轻狂,那些朝气蓬勃或许在戚柏年少的某一刻提前进入缓慢的衰竭,他现在眼底的神情有些疲乏,只是没有表露。
陆谴突然意识到,戚柏说这些话,并不是一个队长在意气风发地宣誓,鼓励安慰他的新人队员。
戚柏只是在阐述他内心的一个真实想法。
他一直觉得他是可以为旁人死掉的,在任何人之前先死掉。
他的内心有一种牺牲的冲动,好像不这么做一次,他就永远有遗憾。
为什么?
戚柏不过二十四五岁,正是追逐与热血的年纪,但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冲动和激情。
陆谴甚至觉得,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假的。
是因为戚柏认为在这个时刻应该用这样的表情,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偶尔的撒娇乖巧,偶尔的沉默低温,亦或者现在以一副队长的姿态,沉稳又充满安全感的——
都好像是戚柏的自我捏造。
“……七百。”陆谴突然另起了一个话题,他问,“你游寻的目的是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陆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好奇吗?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或一件事,感到过好奇。
偏偏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个看上去总在为送命做准备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踏上游寻的路?
戚柏想要什么?他的契物里,有什么东西能够满足戚柏的渴望?
力量,或是别的。
“啧。”
戚柏没想到他打岔的功夫这么厉害,又拍了陆谴一巴掌。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打在硬邦邦的肌肉上,而是打在手臂上,说,
“你不许岔开话题,我正在对你进行思想教育呐。”
戚柏的巴掌打得不痛不痒,但他对那个问题很明显地抗拒。陆谴看出来了。
那头的荀朝和风思留也把目光收回,听到陆谴的那句问话后,两人都安静得很,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一向少言寡语的张厌吾打断了他们:“需要就近降落吗。”
虚无及的伤虽然得到了疗愈,但恢复起来还是慢,最好能够找个有医院的地方落脚。
“可以,你查查地图,我们对这一片都不熟。”戚柏应了话。
刚才的话题似乎就这么生硬的结束了,但谁都没有再提起,也不会有人回答。
他们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
才经历了九死一生,却并没有大难不死的开心。戚柏整个人都有些放空,飞行器里陷入了奇怪的寂静。
不知为何,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陆谴却并不觉得遗憾。
他反而认为这很有意思。
除了戚柏,这支队伍的其他人也很有意思。他们追寻陆谴的契物,但他们并不像帕波托一样那么渴望强大的力量。那他们是为了什么?
游寻者,以及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他们都在匆忙地寻找什么以满足自己讳莫如深的渴求。
陆谴坐在椅子上,身体放松下来,视线看向窗外浩瀚的宇宙。
那是千变万化的星海,每分每秒都有所不同,陆谴甚至能通过以往的经验猜出几百年几千年后它们小小的若有似无的改变。但旁人大抵是看不出来的。
因为人类的一生不长,五大星系最长寿的人也不过活了三百来岁,已经被奉为奇迹。
陆谴仿佛游离在这世间之外,别人也从不把他当作普通人的一员。陆谴因为无法陪同一个时代陨落,最终成为了文明从无到有再到无的旁观者。
他已经一个人看了这世界许久,从未知,到先知,又到未知。
陆谴没有因为漫长的岁月而变得全知全能,甚至当他发现自己近乎无所不知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进入到黑暗,让世界重新陌生起来。
他有意在避免些什么,否则他会被放逐。
但现在很好,他睡了六年,醒来世界变了。
就连一支佣兵小队,也充满了他们各自的小秘密。
他们几个人,看上去谁也不在乎谁,大难临头各自飞。事实上还真被磨出了那么点患难与共的交情。
陆谴不着边际地想:他有过吗?所谓患难与共的人?
随即他又否决了自己。
他活得太久了,久到没人能陪他从生到死。
而接下来,他还得活很久。就算死了,他的身体没了,他也只是会被放逐到黑暗,无边无际的痛苦的黑暗。几个文明之后他还会以别的方式活过来。
他无法和人生死与共,永远不可能。
“六六……”
陆谴不知道自己神思游离了多久,当戚柏靠过来的时候,他收回思绪,看向身旁的人:“怎么了?”
“好困哦。”戚柏揉了揉眼睛,看上去是有些困了。
陆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睡觉吗?”
然后他看见,并不大宽敞的休息室里,已经睡下了三个人。
荀朝一个人就占了半亩地。
陆谴在想,这飞行器上还有哪里可以给戚柏腾个地方睡觉,下一刻手臂突然被抬了起来——
戚柏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把他的胳膊放下来,搭在自己身上。
“你抱我睡一下哦,别让我掉下去。”戚柏微微眯起眼。
陆谴愣了一下。
他并不是介意戚柏要靠着他睡觉,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戚柏喜欢这种姿势。
因为戚柏并不算非常娇小,长手长脚地坐在他腿上,上半身蜷缩着,怎么看都有些不舒坦。
“七百,这样睡不好。”
戚柏似乎已经快要睡着了,他听到陆谴的话,睡意朦胧瓮声瓮气地说:“那你拍拍我。”
陆谴似乎没听懂:“什么?”
戚柏闭着眼把手搭在陆谴的手背上,然后示范性地轻轻拍了两下,教他:
“就这样,一下一下的……你拍拍我,我就睡得好。”
……
陆谴不记得在他过去的人生里,有没有过哄人睡觉的经验。但至少他知道,把人圈在怀里的情况是没有的。
但戚柏很累,闭眼就着,呼吸轻而缓。他把自己整个放进陆谴怀里,有一种示弱的柔软。
这很奇特,因为戚柏醒着的时候,浑身都是刺,时刻在戒备。
但他这会儿软乎顺毛,像只翻开肚皮任人揉搓的小动物。
陆谴很难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走神。
他的一只手搂住戚柏,以防他跌落,另一只手犹豫了片刻,便抬起来,一下一下节奏轻慢地拍打戚柏的背。
或许这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或许也有赖于陆谴的实在,一直拍着他,近两个小时。
戚柏睡得很安心,好几次都因为太舒服发出了小动物一般的轻鼾。
陆谴心里忽然生出些古怪。
像被戚柏鼻息间的细微起伏挠了痒痒,叫他呼吸跟着乱了些重了些。
“我靠。”
那边睡醒起来找零食的荀朝看见了,表情十分痛苦地说,
“你就惯着他吧。睡个觉还要哄,小王八蛋,真把日子过出水准了。我可告诉你啊,六千,你自己注意点,别让他知道撒娇对你好使,不然以后不定怎么赖着你。”
陆谴觉得荀朝说的有道理。
戚柏这人并不真如同他表面那样娇气乖巧,他很多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他知道陆谴脾气好,会照顾人,以后多半就得赖上陆谴。
但莫名其妙的,陆谴却跳过了这个问题,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他一直…这样?”
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好奇戚柏的为人,顺嘴一问。
荀朝也没多想,认认真真跟他说:
“可不!以前不了解他,个小王八蛋演技好着呢。最会说好话哄人开心,撒娇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哥哥的叫,嘴甜得都他妈能齁死人。
我最开始就被他骗了,老心软,一不注意,兜里的钱啊吃的啊都给他摸个干净。
你别看风思留一个女的,七百照坑不误,姐姐长姐姐短叫了好一段时间,老张人老实,更被七百折腾。
你别看我们现在嫌弃他,起初谁不疼他啊,妈的,小王八羔子得了便宜就原形毕露,可巧新来的你是个好脾气,我看,以后他肯定就指着你欺负。你且等着他翻脸那天吧。”
陆谴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荀朝拿了零食就回到了休息室,没再管他们。
正好飞行器开到了一个定位点。
张厌吾叫了声:“七百。”
这会没做噩梦,戚柏一听见他的名字,一下就醒了:“嗯?”
他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睡意。
“距离最近的主星三天后才能抵达,最近的偏僻星球,未记录在星系导航上的,两个小时后可降落。”
张厌吾让他选。
戚柏想也不想就说:“就近降落。飞行环境不利于虚无及养伤。”
“好。”
接下来飞行器继续前行,戚柏准备接着睡。
他觉得陆谴的怀里睡得特别踏实。
但脑袋还没倒下去,却被陆谴的一根手指抵住了。
“唔?”戚柏茫然地看着陆谴。
陆谴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中带着温和的笑,但说出的话却一点不体贴。
他对戚柏说:“去其他地方睡。”
“不嘛,你这里睡得舒服。”戚柏发挥了他死皮赖脸的功夫。
但陆谴似乎没有以前好说话了。他的大手掐住戚柏的腰,轻易便将人从身上提了起来。
戚柏就这样被搁到一边站着,傻愣愣地杵了一会儿。没明白怎么好好的,六千一下子不管他了。
“我……”他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就可怜巴巴地凑到陆谴旁边,说,“我是不是,很重啊?”
陆谴说:“不重。”
“那,是我刚才打呼了吗?”
“没有。”
“我睡相很差?”
陆谴想了想,评价道:“很乖。”
“那你怎么赶我啊?”戚柏越来越不理解了,“怎么了呀?”
陆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笑说:“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戚柏直觉这个问题就是六千翻脸不抱他的原因,于是急迫地等待后话。
然后他听见陆谴说:
“你对我撒娇的时候,怎么不叫声好哥哥?”
戚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