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君乃允卿门中客,我为允卿槛外魂

天风萧瑟, 淮水铮然。

风已经转暖了,前几日夜降的大雪终究化作了春水,城内的梨花已然抽出了新枝, 已有雪白的花苞自枝条上生了出来。

梅园处季疏月的坟茔边,立了两方新碑, 那是杨绵绵和姚镜流的坟冢。

杨绵绵的坟冢就葬在了她师公季疏月身边, 她头枕着淮水长河, 身披着红山晚雪,身畔亦有师公季疏月陪伴, 还有会炖鱼, 会唱戏的姚镜流。

有人陪她, 她并不孤单。

允卿门的姑娘们与季源远为她盖上了最后一抔黄土, 季源远的怀里还揣着杨绵绵当时写的断袖的话本子。

可终究没有机会再她了。

季天端静静地看着石碑上两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名字, 他侧着头,愣愣地看了很久, 眼中有波光流转,突然他皱起眉头, 猛地咳嗽起来。

他在努力回忆些什么。

白藏之微微蹲下身子, 担忧地擦了擦季天端的脸, 终究没说一个字。

今日下葬, 姚镜流昔日那个聒噪又讨人厌的小厮也来了。

自姚镜流死去的消息传来, 那小厮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下去。他将块撞碎的水苍玉和一把水棕纸伞自布包中拿了出来, 一并递给了季天端。

“这便是季公子当日庙会上,撞碎的那块水苍玉,公子曾在救你之前对我说,若他日后再回不来,便将这块水苍玉和纸伞一并送予你, 做个念想。”

小厮哑着嗓子说道。

“……其实这块玉,并不是百花公子撞碎的……它原本就碎了一道裂痕,是我们公子昔日宴饮时不小心碰坏的。”

小厮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嘴角。

“我们公子是个心思重,当日诬陷季公子撞碎了这玉,不过就是他想要讹你罢了……是他碰你的瓷,他是骗你的……”

“他想把你骗到手,就使了这碰瓷的手段。他是真的喜欢你啊……喜欢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厮压着眼泪,苦笑着沉声说。

季天端愣怔地看着那块冰种天青色的雕着合欢花的玉牌,和那上面那道温柔的裂痕,只觉得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他心悦你很久很久了,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喜欢您了。”

“他当日去水台上救你之前,曾交代我,若他日后不幸罹难,便将他讹你这件事的实情告知于你……”

“公子说,你不欠他什么,他若不在了,你与好生与白将军在一起……便好。这些话,他无法亲自对你说出来,便由我转达。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他真正拥有的东西,大约就是这把纸伞,和这块玉牌了。”小厮努力平复着声音道。

“可您如今都忘了这些,这也很好,也算是遂了他最后的愿望啦。”

姚镜流的小厮在泪雨之中微微笑道。

“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你平安喜乐,永不难过。”

“而已。”

季天端静静抚摸着那块玉石,他再抬眼看向那块墓碑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不知自己因何落泪,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哭。

可当他触摸到那枚玉石之时,只觉得撕心裂肺的悲怮从灵魂深处直直传入脑髓,零星的片段和火光中的呐喊不断在眼前闪过。

他抬起眼睛,在无尽的光芒和梨花月白色的花影中,似有一位披着白狐裘,手执泸州十六骨素白水棕竹纸伞,踏着漫天的光晕盈盈踏莲而来。

他最后一次微微笑着弯下腰,抬起纤长的手,拂过季天端面上如雨的泪水。

绝世的男子纸伞微微倾下,挡在季天端的面前,纸伞为他挡住了日光中闪烁的尘埃,就像是替他遮住了世间所有的肮脏与苦厄一般。

曲遥默默别过眼睛。

纵使看惯了生离死别,可他却依旧红了眼眶。

然而比之季天端,季源远才是最令他担忧的那个人。

杨绵绵惨死至今已有三个月,可直到现在,季源远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她的眼睛里却全是血丝,如今她的眼球已然是鲜血般的赤红。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咬牙作战至至今日,曲遥总觉得此刻的她就宛如一尊雕像或是个木偶,她所做的一切早已远远超过了她的负荷。

仿佛随时都能崩殂与消亡。

“六六。”季源远将身后的女孩拉到杨绵绵坟前。

“从今起,你便是允卿门下正式弟子!“苔聆”双剑也一并传予你……因为你的命,是她舍命换回来的……你亦算是她带回允卿门中的。”

六六噙着眼泪接过苔聆双剑,再度想起那些恐怖而绝望的时光,是这个姐姐一直握着她的手,那是暗无天日之中,唯一一丝未被泯灭的光明。

是那个姐姐一直告诉六六,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女孩捧着双剑,来到了杨绵绵坟前。

“我将你正式收为绵绵的义女,日后你便归于允卿外门,由邵绾衣负责教养。你需勤勉刻苦!令她九泉之下亦以你为荣,时时自省,方不负她!”季源远庄肃道。

六六努力地点了点头。

“去,去她坟前,叫声母亲。”

六六抱着苔聆双剑,跪在坟冢之前,看着那块墓碑。

墓碑上书着几个遒劲的大字:“爱妻杨绵绵之墓。”

大字之下,是季源远亲手为她篆刻的墓志铭。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

湘水东逝,不周山倾。

瑞钟月极,贞静至性。

醴泉敬尔,枫露歌卿。

万载千年,徽徽颂音。”

六六看着那块冰冷的青石碑,噙着泪花轻声道:

“母亲。”

四野之中,一片岑寂。那个头戴通草簪花的女孩子似是就站在他们身边,她静静地看着这些她最爱的姑娘们和她的小春儿,温柔地微笑着。

“门主,你为何要将六六交予我教养?”内门门主邵绾衣似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拉住季源远的衣袖大声道:“教养六六的应该是你啊!你才该是六六的师父啊!你告诉六六不能辜负绵绵……可你亦不能辜负绵绵啊……你只有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才能不辜负绵绵……”

“走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