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亭瞳夜光,不诉离殇

第一道破晓的晨光照耀至天池之上,一切喧闹的、肮脏的、混乱的,此刻都归于岑寂。

曲遥看了看跪在天池畔的那些长白弟子,与其一道弯腰默哀,末了,他垂下眼眸,伸出手掌,掌心是那枚已经将他手掌硌出红痕的陨生玉。

为了这块东西,曲遥几次险些丢了性命,不过也还好,曲遥垂下眼睑,紧紧握住了那枚碎块。

澹台莲在一旁默默看了一眼曲遥,他没有作声,只是别过了头。

良久之后,沈清河直起身子,上前去扶一旁的宫夜光。

宫夜光良久未曾起身,沈清河看着宫夜光的脸,想起之前宫夜光看见阳光时的样子,他轻声安慰道:“大师兄,别怕……再不会有人伤你了……”

宫夜光垂着睫羽,阳光将他鬓发与眉梢镀上一层金光,他静静看着那一顷碧波荡漾的池水……旋即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抹脆弱却绝美的微笑来,他轻声道了句:“我不怕。”

“晓师弟在这里呢。”宫夜光说。

“他在的地方,我都不怕。”

经此一役,长□□锐折损殆尽,内门大弟子中,只留下一个宫展眉。

如今宫展眉是宗内唯一剩下的护法弟子,宫主宫垂云已死,大弟子宫夜光与掌琴弟子宫兰卿一死一伤,长白宗内的未来与一切,一时间就这样落在了一个刚过桃李之年的柔弱女子肩上。

曲遥看向宫展眉,眼神沉了沉。

逝者已逝,可未来的重担,却都要由她一人来抗。

长白宗西坡之上所有建筑几乎一夜被毁,唯有天文峰的弟子阁和东山上几栋小楼没有毁掉。曲遥经这一夜,早已被折腾的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于是他被几个弟子扶了下去,与澹台莲,宁静舟一道,被送去宫展眉卧房中修养。

“你这几日且先在山上好好养伤,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药,等我处理完接下来琐事再去探你。”宫展眉摸了摸曲遥的脑袋,轻声道。

“宫师姐……你……”曲遥皱了皱眉头,看向宫展眉腹部,他想起之前水下宫展眉受的那一击,那一击本就致命,因着白秋涯龙鳞,宫展眉才没有死去,可现如今她刚从阎王处捡回一条命,便要操劳起来……思及此,心中顺下的气顿时又提了起来。

“去休息吧,我无妨。”宫展眉似乎看透了他的意思,转过身摇了摇头道:“眼下我绝不能倒下。”

曲遥目送着宫展眉离去,长叹一声,他正要转身离去,却是猛地扭到了伤口……曲遥疼得登时闷哼一声,澹台莲与宁静舟听罢,同时上前去扶,然而他们二人的眼神却是撞在一起……

二人默了片刻,同时收回了手。

曲遥一愣,看向几乎同时背过身子的俩人,捂着胸口痛楚颤声问道:“不是……我们蓬莱弟子在外头就这样不团结么?师叔师兄你们见了受伤的同袍,连扶都不扶一下?”

“自己动弹,我看你没什么大碍。”澹台莲默然道。

“不是什么重伤,自己养养吧。”宁静舟别过头,轻声道。

曲遥气的想要骂街,却还是忍住了,紧接着他便被两个长白弟子架着去了宫展眉住处。

曲遥回到宫展眉卧房后,只觉得再撑不下去,倒头便睡个昏天黑地。宫展眉卧房内燃着安眠定神香,故而曲遥这一觉睡的极沉。他再醒时,已然月上梢头了。

曲遥自床榻上爬将起来,偌大一个屋子,宫展眉不在,澹台莲不在,宁静舟亦不在……连那面平日聒噪至极的昊天镜都不在了。一时间这里寂静的有些诡异,曲遥撑着身子,艰难地移动到房门口,出了宫展眉寝卧。

斜月挂在天边,曲遥向远处举目看去,是一个个临时搭建的小帐篷,那是长白宗诸多建筑被毁后临时搭建的。此刻已经亥时,弟子们打扫完战场,都已经疲惫至极,早已歇下了。

唯一一点亮光,在远处天池之畔,那是一簇微弱的火苗。

火光照亮了那人的脸,那是沉着眉头的沈清河,他手中正握着一沓雪白的纸钱。沈清河垂着头,沉默着将奠纸一张张放入火盆之中。

“清河兄。”

曲遥默默来到了他的身边。

“叫你看笑话了。”沈清河苦笑道:“我曾与你们说,世人都道长白北境圣宗,天上仙者……然而事实上,这里所有人都虚与委蛇,暗藏祸心,甚至宗主都能做出那等灭绝人伦的勾当……”

“不。”曲遥蹲坐在沈清河身边,看着那火苗内转瞬即逝飞灰湮灭的奠纸,庄肃地说道。

“我曾有一位朋友,他原生于东海之底,从未来过人间。后来机缘巧合遇上此生挚爱。他为了追寻此生挚爱,毅然离开万丈东海,去尘世找他挚爱之人的转生……”曲遥看着那簇火苗,努力回想起白秋涯的模样。

“我曾问他,假如这人间并没有那样好,尽是不尽如人意之事,况且寻人转生则如大海捞针,你能否后悔。可他却说不悔。人间生出过他深爱的人,而深爱之人是那样温柔美好,纵这人间全是不尽人意之处,他依旧喜欢。”

“长白也是如此。”曲遥弯了弯嘴角:“纵长白生出过宫垂云与冯绮云这样的奸邪之徒,却也生出过亭瞳夜光,日月一般温柔的人。”

“所以我依旧喜欢长白。”曲遥笑道。

“就像戚晓,他被困在天池底最艰难的时候,明明有献祭魔神,存活下来的机会。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向妖魔投降……”曲遥捏起一张白纸,捋平之后对折,慢慢地折出了一只纸鹤的模样。

“……那是因为长白宗上即便有那样多伤害过他的人,却也依旧有那样多的爱着他的人,所以他宁可死,也不想变成妖魔毁长白宗。戚晓直到死,都在守护你们。”

沈清河看着那一团微弱的火光,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我只是后悔……”沈清河终于崩溃着泪如雨下,他嗫嚅着开口:“我后悔,他们折磨晓师弟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能替他说一句话……他们砸他东西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上前劝阻一句……就算没有任何用处,至少可以让他死的没有那么绝望……”

曲遥看着眼前的天池,半晌无话。

“清河!”曲遥咬咬牙,大声道:“祭奠朋友不能没有酒,我们去取酒来!!!”

“去偷点你们长白山最好的酒,那种叫‘千秋’的酒!”

“不必了。”曲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轻柔却斩钉截铁的女声。

曲遥猛地回头,宫展眉就站在她们身后,手中抱着两大坛未开封的千秋酿。

“不必用偷的,这里日后便再没有宗主和师父了。”宫展眉轻声道:“这酒由我做主,今夜我们就算喝空酒窖也无妨。酒窖现在没落锁,我们先在这儿喝,一会儿山风起来了,我们直接去酒窖里干。”

“宫师姐!”曲遥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说句掏心窝子话,我从没有这么欣赏稀罕过一个女人!若不是我喜好男风,我定要死缠烂打追求你,把你拐回蓬莱当媳妇!!”

沈清河自悲痛之中抬起头,吸着鼻子看向曲遥,脸上泛起微微的绿色。

“这一坛,敬戚晓。敬他一身忠勇,敬他不惧死生。”

曲遥将千秋开封,将整坛千秋之酿淋入天池之水中!之后又开了一坛,直接对着嘴生生灌了下去!烈酒烫过之处,是一片灼热。

“喝!”宫展眉毫不留情地又开了一坛,对着曲遥饮下!沈清河看着这两位对坛吹豪气干云的模样,末了颤了颤:“……要不我看看天文峰后厨那儿还有没有花生米给你们弄点……”

“你哪儿去!?”宫展眉一颦眉把拉住沈清河的手,毫不忌讳地举着酒坛直给那沈清河灌了下去道:“你也给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