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三十四年七月十五日
我今天在酒庄等舅妈的时候差点撞上有间客栈的丁掌柜,他用一辆推车推了几桶酒走了。真奇怪,这些天有间客栈不是不营业吗?那他拿这么多酒是给谁呢?
他走后没多久舅妈就来了。舅妈看我愁眉苦脸,无奈地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还在担心爹爹不原谅我。我点点头,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收到流沙的一点消息,小谍最后一次飞走之后都没有回来,我能不担心吗?舅妈摸了摸我的头发,叫我稍安毋躁,说,等爹爹肯来找他的时候,气就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届时他帮我求个情,爹爹肯定会把我捡回去的。爹爹是个很恋旧的人,养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他才舍不得扔呢。
舅妈最聪明了,他既然这么说,我确实放心了不少。舅妈又问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就告诉了他,他听得皱了眉头,说:“阴阳家行事向来诡谲,此番这样助你,不知到底是何用意。少司命如何我暂不评价,但大司命的目的绝不单纯。”
我点点头:“对,少少和她是不一样的。”
舅妈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情,露出了一点忧心忡忡的神色:“麟儿,你可不要陷进去!”
啊?我茫然地看着舅妈,什么陷进去?
舅妈好像松了口气似的说:“还好!”
什么好不好的?舅妈在说什么呢?
我又对舅妈说了无双的事,也说了公输仇的要求,犯愁道:“我不想答应他。那三个小弟弟小妹妹我以前都认识的。我知道,他们都吃过很多苦,能活下来,也都很不容易。就算还够不上朋友,我也不想故意把他们往绝路上推。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该怎么说服公输仇帮我修好无双呢?”
舅妈看着我的目光柔和下来,显得非常欣慰,自从机关城碰见他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再这样看过我了。他说:“麟儿,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我一度担心你多年以杀戳为业,已经习惯了草菅人命,如今看来,你的心并没有完全被黑暗淹没,还留存着同情与善意。”
我有点心虚,其实我没有舅妈想得那么好,如果公输仇要的三个人是我不认识的,或者是高渐离、雪女、盗跖、大铁锤那些人,我肯定一点也不会犹豫;但那三个孩子还小,而且过去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却多半是愉快的,所以我才会对他们有一点有限的恻隐之心。
舅妈叫我不要再去见公输仇,说我该考虑的不是怎样让无双复原,而是如何叫他安息。
我急切地解释说,我问过无双了,他不想死,他还想活下去,而现在也有机会让他继续活,为什么要放弃呢?
舅妈沉默了片刻,又说,那我的目的也不应该是修好他。因为只要无双被修好,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都会再度变成一件杀人的凶器,受人摆布和利用,不断地犯下杀戮之罪,这与无双的本性其实是相违的。他觉得,无双愿意选择继续活下去,只是因为还牵挂着流沙的众人,想要继续陪伴我。他让我好好想想,我会在意无双以怎样的姿态陪伴我吗?如果无双是残损的,我会嫌弃他吗?我愿不愿意把无双当作一位因伤致残的朋友来照顾,永远不抛弃他?
怎么可能呢!我当然不会抛弃他的!小时候都是无双照顾我陪着我,现在该我照顾他了。可是现在他这样不能自由地行动,也不能保护自己,我不可能时时陪在他身边,要是我有任务或者有事情的时候,谁来照顾他呢?有人欺负他怎么办?哪怕只是让他恢复行走的能力、能够逃跑躲避也行啊!
舅妈说,我求公输仇,他只可能把无双改造成更厉害的兵器,甚至可能将他献给嬴政,那样他会再也无法回到流沙,以流沙的势力,是不可能与整个大秦帝国抗衡的。我想要的结果,只能通过非攻机关术来实现。但是,流沙已对墨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尤其是我,我投放了鸩羽千夜,害死了太多墨家弟子,墨家是不可能出手帮我的。
我很沮丧,也很后悔,舅妈说,每个人都需要承担自己的错误带来的后果,流沙在决定助纣为虐的时刻,就应该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
舅妈说得很严厉,我忍不住又掉了眼泪,舅妈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的阿爹阿娘都是很善良的人,如果他们知道我做了这些事,会非常难过的。
我更难过了,抽泣着对舅妈说我不会再这样了。舅妈安慰了我,说他相信我会说话算话,叫我不要急,先去照顾无双,每天往酒庄来看一眼,爹爹约见他的时候,他会叫上我的。
我回去之后,对无双说了舅妈对我说的话,他有些沮丧。我搂着他的脖子说,我肯定不会抛弃他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更加难过了。
唉,都是我不好。我之前信誓旦旦说会找公输仇修好他,现在却又反悔了,他当然不会开心了。我真是对不起他!
秦王政三十四年七月十六日
想爹爹,想少少。
今天在通缉榜前看到一个背着大剑、身上刺字的大叔在盯着通缉榜上干娘的头像,眼神好像要把干娘吃掉一样,有点吓人。
虽然以前我没见过他,但我想我知道他是谁。前段时间往桑海赶路时,大司命曾经提起过,为了追杀干娘,嬴政从噬牙狱中放出了一个浑身刺满七国文字的凶徒,应该就是他,胜七!
我平时还觉得干娘挺高大的,跟这个大汉一比,就很瘦小了。
他很敏锐,我观察了他一会儿,他就注意到了,目光突然就向我盯了过来。当他正面盯着我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
我茫然地回望着他,不明白他干嘛要看我,他长得这么与众不同,看他的人明明很多,他干嘛就跟我过不去呢?
而且他居然还咧开嘴冲我笑了,不是那种友善的笑,而是带着一种兴奋和盎然战意的狞笑。
我觉得有些不妙:他要干嘛?怎么看这架势是要跟我打架呢?为什么?我明明是头一次见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转身跑掉了,他居然还想挤过人群来追我,我赶紧转进一个小巷子,换了个形象又重新挤进了人群。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好像又感觉到了什么一般,把头转了过来,但是这次他没有再找到我。
我决定以后看见这个人就绕远点。
秦王政三十四年七月十七日
想爹爹,想少少。
秦王政三十四年七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