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定是和大爷定过亲的李家姑娘了。
秦可卿扶住从车上下来的婆母,看见婆母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自在。
她记着贾母再四叮嘱王宜和与贾元春私下和她说的“千万顾着家里体面”等语,便悄声问:“太太怎么了?”
“没什么。”王宜和深吸一口气,带着秦可卿往李家女眷面前行去。
李家来的是两辆车,此时后一辆车上也下来一位看上去年纪二十出头,秀丽雅致的女子,秦可卿听见她唤卢夫人李姑娘:“太太,妹妹。”跟着也往她和王宜和这边看过来。
和大爷成婚几个月了,秦可卿虽没出过门,但已把荣国府各家亲戚家里都有什么人记得清楚。
昨日晚上王宜和还特找她,和她说了一遍今日可能会来定安伯府的人家情况,家里当家的是谁,管事的是谁,都有几儿几女,谁和谁关系好,都有什么忌讳的,秦可卿都牢牢记在心里。
因此她便认出来,从李家第二辆车上下来的女子应是李家大奶奶,李家姑娘的嫡出大嫂,也是定安伯府大奶奶,正四品指挥佥事王佑之妻,四品恭人的庶出姐姐。
嫡庶不同,有些人家会轻贱庶子庶女,但更多人家的嫡妻会想办法把庶子庶女养亲近养好,往后庶子出仕,庶女联姻,都能为家族带来贡献。
杜家吴太太显然是后者。太太对她说,李家杜大奶奶是从小养在吴太太身边的,和王家杜大奶奶姐妹感情也很好。
虽然太太没有明说,但是她猜,王家三表弟和李家姑娘今日相看,应就是李家杜大奶奶牵线,若成,杜家吴太太就是媒人。
秦可卿跟在王宜和身侧往前走,瞥见定安伯府门旁等着的管家娘子和身旁人说了什么,旁边的人立时悄悄往府内走,管家娘子满面堆笑迎了上来。
“许久没见,您看着更觉雅致了。”两边互行了礼,先开口的是王宜和。
半年多过去,卢太太提着口气要给李纨择一更好的夫婿,身子早养好了,但因心里存着事,养病时瘦下去的肉却没养回来。
今日王夫人——纨儿从前的准婆婆,会带着珠大奶奶来她是知道的。
去年七月末两家退的婚,卢太太养了一个月起来,并没立时就开始着手给李纨找亲事。
两家退亲是因贾珠病重,生命垂危,贾家“不忍耽误纨儿的青春”主动提出,外人又不知贾家那婆子说什么“纨儿冲克”的话,在外人看来,这是贾家仁义之举。
贾家仁义,李家就不能行事太急不体面,给人留下话柄,也坏了纨儿的名声。
她本和老爷商议好,等贾家给贾珠冲喜毕再往外给纨儿找亲事,谁知九月初,经儿媳妇杜氏往定安伯府赴定安伯家大姐儿的满月宴回来,和她说托了杜家吴夫人与定安伯杜大奶奶帮纨儿看着姻缘。
她觉得不妥,问:“定安伯府和荣国公府不是两重亲家,关系甚为亲密?你托亲家母就罢了,托定安伯府大奶奶,叫定安伯夫人知道了,不是平白给你妹子找麻烦?”
杜氏说:“太太放心,我看定安伯夫人是最明事理的,我妹妹都直接管伯夫人叫‘娘’,若不是这样,我也不敢和她提这事了。”
卢太太仍是觉得不妥,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让杜氏往定安伯府去,和王家大奶奶说别帮着纨儿找了,这不更奇怪?
她只得罢了,盼定安伯府不要因这事对李家有什么想法。
贾家十月末给贾珠冲了喜,时已将近过年,她索性再等了两个月,一心给李纨挑衣裳打首饰养气色,欲趁着过年多领李纨到各家去吃年酒。
不是她做娘的看自己女儿好,实是当年给纨儿说亲时,就有许多人家露出过意思,内中还有几家侯伯之家和三品大员。
她和老爷是看荣国公府是这些人家里最合适的,两家根子同在金陵,几代皆有往来,荣国公虽然没了,但荣国公夫人还硬朗,且贾珠十四岁就进了学,想必再过十年秋闱春闱得中也不是难事,又为人正派有礼,其父贾政是官位不高,但其母王夫人娘家兄长是圣上极信重的重臣,才应下贾家。
老爷倒还想过若是荣国府贾将军之子贾瑚就更好了,又觉得其父一等神威将军贾赦实在不堪。
她说:“瑚大爷是更好,但荣国府露出来的意思是珠大爷,你嫌贾将军不堪,咱们纨儿也攀不上瑚大爷。瑚大爷那等人才,再过几年秋闱春闱得个好名次,都能尚公主郡主了。珠大爷已经是难得样样都好的,咱们就算不应下珠大爷,荣国府也不会让咱们闺女挑拣人家子侄。”
老爷也知道是这个理儿,见过贾珠几回,对贾珠甚是满意,不日定下婚事。
想起前事,卢太太恨不能回到那时候把自己的嘴捂上!要么便极力说荣国公府不好,给纨儿再寻别家!
谁能想到珠大爷生生被贾二老爷和王夫人催逼读书,把个人给逼坏了!
能被自家爹娘逼到不想活了,这是什么事儿……
但前事不可追,好歹给纨儿退了婚事。虽然退过亲的女子不管因为什么,婚事都会难些,纨儿年岁也略大了,但能不嫁给将死之人冲喜,往后也不用年纪轻轻就守寡,相比这些,退婚算什么!
就算贾珠真被冲喜冲好了,她也不后悔让纨儿退亲!
王夫人身边那管事婆子那么无礼没规矩,那话是王夫人吩咐的,就是王夫人糊涂无礼!不是王夫人吩咐的,就是王夫人连下人都管不好!不论是哪个,她纨儿不用侍奉这样的婆母真是太好了!
她也拿这话和纨儿说,纨儿却道:“娘不必担心我,两家退亲,我和珠大爷自然关系断绝。贾家愿意退亲,是对我有恩,我不会明知退婚还放不下他,这是对不起恩人的妻子。王夫人婆子对咱家说了那等话,又是和咱家有怨,我也不会去惦念王夫人的儿子,这是对不起爹娘,也是自轻自贱,对不起我自己。将来我还会与别家……自然会一心一计待未来夫家。”
听了李纨这番话,卢太太不禁落泪道:“我养出来个好女儿,没算白活!”
而经了这些事,李纨也要给卢太太和她自己争口气。
换了以前,她知道家中不算富贵,连卢太太要给她多置办嫁妆,好不在荣国府面前失分,她都要劝几句。
但年前这两个月,卢太太给她置办新衣裳首饰她就收下,还一样样当着卢太太穿上戴上,挑出最好的来。家里厨上每日给她炖燕窝银耳补品,她一口不剩的吃完。为着能给诸夫人留下好印象,她得空就练针线做荷包。
就这么着,新年来了。
贾李两家老家都在金陵,过年吃年酒,走的不少人家都知道两家退婚,贾珠另娶了秦氏女冲喜之事,看向李家人的目光便多了探究。
自然有人家想和李家结亲,对卢太太杜云丽相问李纨的不少,却也有素来和李家有怨者,明里暗里说些别有意思的话。
卢太太杜云丽李纨都是有涵养的人,又早做好准备,卢太太杜云丽对来相问李纨的和颜悦色,李纨也温柔可亲,三人皆对那些暗里讽刺的人视若不见,只偶尔说出一两句,免得那些人太过得意。
李家女眷如此表现,自然让众人对李家印象更好,本有些犹豫李纨退过亲,年岁也稍大的人家起了心思。
越是这样,三人越不肯放松。
几日走下来,卢太太心内已取中几家,都是男子出息,家风正,婆母端方的,虽都比不过荣国公府势大,这几家的男子里也无贾珠这样十四岁就能进了学的,但卢太太心内所定要给李纨择一家更好的夫婿,大半是为让李纨过得好,不是为和贾家斗气,所以也算满意了。
夜间得空,卢太太和李祭酒再商议一回,又问李纨心内偏向哪家,还让杜云丽参谋,本以为李纨能和正四品顺天府丞之子顺利定下已是不错。
哪知往保龄侯史家吃年酒那日,定安伯夫人竟透过杜恭人,对杜氏露出要给家里侄子求娶李纨的意思!
卢太太心内惊疑不定,犹豫再四说:“定安伯府上公子自然都是人中龙凤,但齐大非偶,恐咱们纨儿高攀不上。”
杜云丽笑道:“我才听妹妹说的时候,也以为她在说笑话呢,还让她别拿这等大事开玩笑。可她和我说,定安伯府是认真想给王三爷说纨妹妹做媳妇,还怕王三爷夏日才出孝,来不及,所以这时候就说了。”
卢太太道:“可王夫人不是定安伯亲妹子?这事……”
杜云丽笑道:“请太太莫急,听我慢慢儿的说。妹妹说这事她去年九月就和定安伯夫人提了,也怕定安伯夫人介意妹妹曾和贾家珠大爷定过亲,哪知是定安伯夫人反过来劝她别担心。”
卢太太道:“若真这样,定安伯夫人真是大度明理之人。”
杜云丽接着道:“后来定安伯夫人和定安伯商议了,都觉得纨妹妹好。而且妹妹还和我说,定安伯夫人特特嘱咐她,让她带几句话:说纨妹妹虽然和贾家定过亲,但两家已经退亲,珠大爷也另娶了妻子,纨妹妹和珠大爷早无关系了。并王三爷身上还无功名,又无父无母,只求咱们家别弃嫌。”
卢太太叹道:“听这意思,看来定安伯府是真心的了。”她问:“王家三爷今年多大?”
杜云丽忙道:“正是十六岁,比纨妹妹小三岁,今年七月出孝。”
卢太太心下忖度着,王家三爷确实无功名,往后还要从武,是一桩缺处。但他是在定安伯夫妇膝下养大,虽是侄子,和亲儿子也差不多了。定安伯府大爷年才弱冠已是四品将军,二爷也入了营,等他出孝,必也会在军中有职的。无父无母确实不算有福之人,但温夫人她见过几面,虽没深交,也知这是一位极明理尊贵的夫人,纨儿真能得这样的婆母教导,是她的福气。
杜云丽又说:“妹妹还和我说,等定安伯府三爷成亲再过几年,能当家了,定安伯和夫人有意让他自立门户过活。”
卢太太眼前一亮,问:“杜恭人真是这么说的?”
杜云丽笑回:“千真万确是真的,这样大事,我怎么敢和太太说谎。”
卢太太不由念了声佛。
自立门户虽然看似少了定安伯府庇护,但亲手养大给说亲的侄儿,就算搬出去能疏远多少?能自己当家做主才是真的!
她问杜云丽:“你是觉得定安伯府不错了?”
杜云丽笑说:“不看别的,就看妹妹和定安伯夫人亲近得那样,我就觉得定安伯府不错。我本以为我能得太太这样好婆婆已是天下难得了,可我们不愧是两姐妹,妹妹竟和我一样有福气!”
卢太太笑了:“你什么时候学来的这拍马屁的本事!”
杜云丽忙说:“这是实话,怎能叫拍马屁?”
她这话也确实说到了卢太太心坎儿上。
经过与贾家退礼的事,现下在卢太太心中,千好万好都不如婆母好才是最好。
卢太太问:“可还有别的说的?”
杜云丽见卢太太似有五分中意了,才道:“确实还有一句:王家三爷年轻心热,想当面问纨妹妹几句话……”
卢太太一听就知道王三爷想问什么。
见卢太太迟疑,杜云丽便说了当年王佑杜云华相看的时候,杜云华直接问王佑是否在意她曾和别人议亲的事,笑道:“不怕太太恼,我觉得能提前说明白也好。不然有些人明着不介意,心里却存着事儿,不是更不好?王三爷想问,可见是诚心诚意了。”
卢太太叹道:“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