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着的贾珠且不说,贾瑚是出门惯了的,进学时一回,乡试又是一回都是往返金陵京城两地,还有从前在林家上学时也要在山东京中来回,早已练就一身坐船坐车丝毫不觉不适的本事。
贾琏长了十二岁,只出门过一回,但他南下也是坐船来的。南下时他只是轻微晕船,返程时便不觉什么。王仁王熙凤兄妹更是年才几岁的时候就坐过船了。
所以同行的六个人里,只有王熙鸾是从来没有坐船出过远门的。
船离岸远了,送行的薛良和马车都成了看不清的小黑点,王熙凤才不舍放下百叶窗,叹道:“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就走了,往后想再回金陵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舱内只有王熙鸾和她们贴身服侍的几个丫头,因此王熙凤说话便没藏着掖着。
盯着窗子外面半晌都没听见王熙鸾说话,王熙凤抿嘴往身后看去,见王熙鸾已靠在榻上睡着了。
“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王熙凤嘟囔一句,来至榻边推她,“现在别睡,这会子睡饱了,晚上怎么办?”
王熙鸾好容易一上船就开睡,还很幸运的很快就睡着了,被王熙凤推醒,感受着船正在水面上轻微晃动,不由皱了脸儿道:“凤姐姐!你为甚要叫我,让我睡罢,过一会子晕船了可怎么办?”
上辈子贾瑚那个王八蛋要给她什么惊喜,她被带到了贾瑚精心布置的豪华游轮上,结果半夜贾瑚偷偷让人把船开到海里要看什么烟花,她真是晕船晕得从头吐到尾啊!
她上辈子不但晕船,还晕车晕公交晕飞机晕地铁偶尔还会晕火车。但日常出行又不能不用这些交通工具,她只能吃了晕车药之后逼自己适应。
晕车症状确实是坐多了车就会有所减轻,等她遇到贾瑚的时候症状已经不太明显,只是偶尔反胃恶心,贾瑚这个王八蛋就以为她坐船症状也不会特别大!
她从来没坐过船,也都快忘了晕车晕到极致是什么感受,那次真是梦回童年,好好体验了一场。
现在对她体贴细致到一万分的“瑚大哥哥”,从前不过是个恋爱经验为零的愣头青。
想到从前的贾瑚,王熙鸾心内笑笑,随即抓住王熙凤的衣襟接着控诉:“我可不要晕船!”
“这有什么好怕的!”王熙凤笑话她,“咱们王家人就没有晕船的。我四岁那年就和哥哥坐船到了京城,路上一点儿也没晕,哥哥也没事儿。你怕什么?”
王熙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三哥是三哥,姐姐是姐姐,我是我!三哥和姐姐不晕船,不一定我也不晕船。我听说晕船可难受了,万一我就晕船怎么办?”
王熙凤拉她坐起来,笑道:“那这水上至少得走一个月呢,难道你都躺着睡着?那不把你人给睡傻了?咱们路上都带着大夫呢……”
说到带着的大夫,想起贾珠,王熙凤王熙鸾齐齐没了声音,互相看看,又一同叹了一声。
最后,王熙鸾倒在枕上,小声道:“大夫也没法子治晕船,不过开些止吐止泻的药,还是得人自己熬着。”
连药阁里都没有治晕车晕船的药,也不知道是神仙忘了还是怎地。弄那么些毒·药,反倒不弄人真能用上的……
王熙鸾垂下眼眸。
半晌,王熙凤叹道:“珠大哥哥快些好罢,不然等回到京里元春姐姐见了不知得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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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p; “我去问问哥哥。”王熙凤坐不住了,“你这丫头就躺着等我的信儿罢。”
王仁住的地方儿离王熙凤王熙鸾的房间有些距离。王熙凤带着丫头们匆匆过去,偏王仁正巧不在屋内,说是去看贾珠了。
王熙凤只得在王仁屋内等着。等了大约两三刻钟,终于等到王仁回来,她立时就问:“哥哥,珠大哥哥怎么样?”
王仁摇头,坐在一旁椅上,先往嘴里灌了一壶茶,方重重叹得一声:“一日不如一日。”
自八月十七出场晕倒后到今日已有了二十余日,贾珠一直病在床上,连上车上船都是贾瑚看着小厮们抬上来的。
他八月十八睁眼,大夫让他吃药他就吃药,让他吃饭他就吃饭,可他的身体并无半分起色。
九月初一放榜,他自知榜上无名,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期待。
万一中了呢?
便是中了最后一名也好……
他没中,瑚兄弟得中了解元头名。
瑚兄弟为了他的病,连结识各家举子的机会都拒了……
“珠大哥,你不必觉得我都是为了你,愧对于我。”大夫给贾珠诊完脉,表情十分凝重的留下方子后,贾瑚把众人都遣出去,单独对贾珠道,“珠大哥当知道我的脾性是最不喜与人虚与委蛇,凡交际的事,我能省就省。在咱们自家我都懒得动表情,更别说在外头对人假笑。其实这算是我借着你的病推了应酬,还请珠大哥勿怪。”
贾珠笑笑:“瑚兄弟不是不喜应酬交际,是不喜没用的交际。这可是同年举子,若能得一两位意气相投的深交,往后于官场仕途上用处不小。瑚兄弟不是这么糊涂的人。”
贾瑚道:“同榜的举子是同年,同榜的进士也是同年。明春还有会试殿试,若那时能在榜上,再与同年交际不迟。早些回京,我也好早些安心预备春闱。”
贾珠轻轻摇头,不欲再说这个。
能说的贾瑚都说了,见贾珠如此,他便也不再提这事,问:“珠大哥,我知人若患病分两种,一种是身上疾病,请医熬药大半可治,便治不好也可缓解,一种却是心病,就算大夫医术再高超也无药可医。”
敏锐察觉到贾珠面色微变,贾瑚继续道:“若珠大哥真只是劳累过度,伤了身体底子,那回到京中,府上库中有多少名贵药材,再请御医来给珠大哥看诊,不说养好十分,养好八分不难。但若珠大哥是自己不想好……”
“瑚兄弟!”贾珠叫得这一声,猛然咳嗽起来,贾瑚起身托住他的背。
贾珠猛咳一阵,外边贾琏听得,轻轻敲门问:“大哥?”
贾瑚道:“不必进来。”
把贾珠重放在枕上,又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手里,再接过贾珠喝完水的杯子放回去,贾瑚方重坐回椅上,平静道:“珠大哥为何如此激动,难不成兄弟说对了?”
因着刚才的咳嗽,贾珠苍白的面上布满潮红。听得贾瑚这话,他又被刺激得咳嗽了几声,缓了好几口气,嘴唇微动欲要说话,却痛苦的闭上眼睛。
贾瑚略等一会儿,见贾珠一动不动,便起身道:“珠大哥,我不是你,我不会劝你一定要想开好好活下去。不过珠大哥可以想想我。”
“琏儿小我四岁,琏儿出生后,我母亲就一直病在床上。我父亲什么样,不必我说。那时候祖父还在,祖母不大喜欢我们一房,更喜欢二叔。母亲病了,管家之权便是二婶子掌着。”贾瑚走近贾珠床边。
贾珠慢慢睁开眼睛。贾瑚的声音清晰传到贾珠耳中:“母亲病了,琏儿才出生,父亲不管,祖父身子不好,我才开蒙读书不到一年。珠大哥,虽然你一心读书,也当大概知道赖家等几家被抄之前咱们府上下人都是什么嘴脸。珠大哥可以想想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珠大哥曾经怨我多事,我心里明白。可若没有那几次,只怕我和琏儿尸骨都化成灰了。”
“不至于……”贾珠艰难开口,“瑚兄弟,母亲只是想得不多,并非存着要害死伯娘和你们兄弟的意思……”
“不管二婶子是怎么想的,早都过去了,这不重要。如今家里安稳平和,我并无意要翻这些旧账。”贾瑚道,“我想和珠大哥说的是,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注1)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贾珠接过贾瑚的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亚圣之言先生们讲过数回。这题目我也写过不少文章。”
贾瑚轻叹:“珠大哥,圣人之言不止是用来做文章的。上天给我的考验我忍过来了,所以才有我的今日。珠大哥早晚会完了这一劫,到得那时,便是珠大哥时运到了。”
“早晚会完了这一劫”吗?贾珠躺平身子,慢慢道:“多谢瑚兄弟,我会好好想想的。”
“那珠大哥好歇,别忘到了时辰吃药,我先出去了。”贾瑚仔细看贾珠的表情,还是没从他眼中看出一丝生气。
心情略有些沉重,贾瑚转身出了屋门,嘱咐贾琏过一刻再进去。
屋内榻上,贾珠听得贾瑚关上屋门,忽然睁开眼睛,从双眼里怔怔落下泪水。
他真的会“完了这一劫”吗?
他的劫数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身父亲……
瑚兄弟高中解元,他榜上无名,病势沉重,一切和四年前何等相似。
今次回到京中,父亲又会怎么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