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知命不忧(17)

……姚氏女,年十二,大婚之夜白刃弑夫,后焚杀叔嫂合家四人,事终蹈火自尽,得逃王法。此女存心极恶,神怒人弃,必令其十世孤寡不得善终,以正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残片带着点点火星越飞越高,越飞越小,飞出了医院的院墙,来到了白雪纷纷的街衢中央,最终跨越三百年的时光,落在了刚刚落成的贞洁牌坊上。

这座贞节牌坊比紫城门楼还要阔卓气派,就建在铺面最多的一条官道上,四柱三间的架构,整块青石条的材质,坊顶横栏雕龙刻凤,龙凤盘旋,拱卫着大学士关老亲题的“贞节”两字,题词下又书“紫城姚府嫡子姚淳琅妻节妇宋氏”一行小字,牌坊里外都刷着光彩的朱漆,亮的跟戒面一样,凭谁从牌坊下面走过,都要站住赞叹一番它的气派。

一支迎亲的队伍上了官道,百姓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只见一位新郎官骑着匹头顶绢花的高头大马,昂首挺胸游过闹市,八位轿夫扛着顶火红的轿子紧随其后,队伍在吹拉弹唱声中渐行渐远。这喜庆的好时候,路边支摊卖冰食的女摊贩却哀哀叹了一声该死,引得旁边客栈里投宿的书生看了过来。

“大嫂,今天是人家姑娘的好日子,你留点口德。”

“唉,小相公,你是外地人,哪里知道那是个什么姑娘嫁给了什么人啊!”

轿子里的人,正是这座贞节牌坊主人的女儿。

姚春仙的父亲姚淳琅是位茶商,他出生贫寒,却勤奋好学,白手起家建起了三间茶叶铺,连带两位亲兄弟都跟着他赚了不少钱,算得上姚氏一族八百年里最有出息的子孙了。可叹人间好事不长久,去年年中,姚淳琅外出贩茶,被劫匪杀了,只留下一双孤女寡母。

姚春仙的两位叔叔与家中长辈商议,觉得长兄的家产不可无人打理,于是从长嫂宋氏手中取得了账目地契,以宗族之名代为经营。而后姚氏长辈又联合当地缙绅,替宋氏向朝廷申领贞节牌坊,但宋氏守节日短,又没有出众的事迹,所以全无下文。宋氏每日无论吃喝坐卧,还是洗衣打扫,只要还喘着气,都得听着叔嫂讲她的牌坊该建在哪里,请谁题词、请谁作序、请谁奠基种种事宜。但每次申领牌坊的消息传回来,都是说她不够资格。姚家大张旗鼓求了半年的牌坊,生生把宋氏闹成了一个笑话,最后宋氏骑虎难下,只得一头栽进井里殉了节。到这里,姚淳琅的土地家资,就稳稳落在了姚淳琅的两位兄弟手里。

贞洁牌坊还是立了起来,就建在她女儿出嫁的这条路上。这桩喜事还是大学士关老牵线,姚家叔叔做主,才将姚春仙许配给了关老的门生冯侃。

女贩说道:“今日那匹大马,坐的便是冯侃,后面这顶轿子,抬得便是姚春仙。”

书生问:“按你所说,那姚春仙父母双亡不到二年,还在重孝里,她怎么就好出嫁?”

“你问得可笑,姚春仙一介孤女,嫁不嫁她说了算么?冯侃自幼不学无术,嗜好眠花醉柳,家中侍妾伎子二三十人,这么一块烂料,关老却想帮他谋一份仕途,你说说办到办不到?”

书生摇了摇头:“很难。”

“可今日他迎娶了姚氏孤女,岳母就成了朝廷亲封的节妇,冯家登时门楣光耀,可就不一般了,借这层关系,加上关老与诸位缙绅的保荐,还不轻松谋个官职?于是两家合伙,给这对孤女寡母攒了个忠孝节烈的壳子,漂漂亮亮地装下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真叫个皆大欢喜!谁在乎姚春仙是不是戴着孝。”

书生:“唉,她母女虽然可怜,但姚淳琅的家产,固然决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宋氏嫁为人妇,殉节自是本分,只是她叔嫂不该操之过急,反而不美。女大当嫁,那小女子父母双亡,与叔叔同住不是长久之计,顺应人伦,早日婚嫁,乃是正经归宿。最不该呀,就是未脱丧服便换嫁衣,叫那姑娘有亏孝义。”

女贩哼道:“小相公果然满腹经纶,这件事里有发财的、有出名的、有徇私的,有升官的,你用大道理一梳理,竟然个个应当应份了,原来罪过全在这个不孝不义的黄毛丫头!”

书生尴尬地笑了笑:“这丫头确实命苦,不过熬过这段苦日子,往后就好了。”

“唉,往后的苦日子长着呢,熬得过嘛……”

渐渐缥缈的吹拉弹唱声里,白马的新郎官远了,朱纱的喜轿远了,碎红的炮竹纸经风一吹,全都滚落进了道边的阴沟,只剩下宏伟的贞洁牌坊横在大路当中,独自忍受着岁月的盘摩,此时忽然有零散的雪花从天而降,感受到凉意的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上。

六月入夏,本该一日热过一日的季节,转眼间竟然彤云密布,泼落下鹅毛般的大雪,在这苍茫白雪之中,众人好像看见了一道燃烧的黑影从不知处飞来,轻盈落在贞节牌坊上,可定睛搜寻时,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