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知命不忧(16)

衡府占据了紫城中心一大片土地, 周边楼宇代代高涨,已经成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唯有它包裹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林荫里, 七百年来依然维持着最初的模样, 而这座宅院,不过是衡氏家族资产的九牛一毫。站在这座宅院门前向四面观望,凡能看见的商业建筑,都有衡氏家族的股份, 如同一颗疯狂生长的竹子拓展出了笼罩山峰的根系。

今日雪落纷纷掩覆丛楼,仿佛竹林生花, 一夜生死。

衡氏老宅毕竟太过年久,设备和装潢都远远落后于时代, 所以这里只有几名负责维护建筑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实际的居住者。藏书阁位于老宅后身,是一栋砖石结构的小楼, 双开雕花门上横插着一条门栓,此外再无保险。路潇抽出门栓拿在手里, 然后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只见里面的典籍早已经被衡氏搬至他处,仅余一座空楼, 灰白色的墙壁上残留着一圈尺幅超过六米的壁画, 上面画的是天兵伏魔图,仰窥全貌,极为震撼。

宁兮审度壁画片刻,将手掌按在了墙壁上,伴随着一阵哔哔啵啵的裂石声,一条裂隙从他的掌心蔓延至五米高处, 然后一枚铜钱沿着裂隙滚落下来,刚好掉进了他的手里。

“这些壁画是未启用的傀儡,它们确实在这儿。”

他说着再次按住壁画,裂隙开始像四面八方延伸,许多铜钱依次掉落下来,满地滴溜滚动,最后时刻,一道裂隙分支的尽头破开了足球大的洞,一颗金珠从中掉了出来,重重地砸碎了青砖地面。路潇把金球踢给宁兮,他徒手捏碎金球,果然看见了骷髅蝶蜷缩的翅膀。

这只骷髅蝶的气息很陌生,与他们之前去过的阴曹地府完全不同,这意味着这只骷髅蝶诞生于另一片黄泉。路潇的人类身体无法直接穿越金球中的骷髅蝶,需要一点法诀辅助,因此宁兮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路潇本能地闭了下眼睛,而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进入了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此间依然弥漫着黄泉独有的阴冷氛围,但却不像他们之前所到地狱般荒芜,或者说这里完全没有自然状态的景象。看不见边界的无穷黑暗里,孤单单漂浮着一座古老巍峨的宫殿。这里每一块砖石都有集装箱大小,宫殿的飞檐与栏杆上飘浮着灯笼一样的绿火,陡峭的白玉阶梯顺延而下,尾端断裂于半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样。路潇和宁兮站在白玉阶梯上,前方是被绿光点亮的千米天阶,两个人互视一眼,开始向宫殿进发。

出乎他们意料,这一路上竟然未遇到任何阻击,反而看见了许多妖兽的尸体,尸体周遭的血污都未凝固,明明刚死不久。这必然不会是阴司老爷们畏罪自杀的结果,一定有什么人抢先一步来到这里,做了他们该做的事。

路潇警觉起来,撸下手腕上的珠串套住门栓,将符文附着其上。

这座悬浮的宫殿不遵循人类的结构力学,形制肆意妄为,如此浩大的建筑里居然没有任何支撑,简单的像是个盒子。宫殿内没有划分出前殿后殿,却悬挂着一匹匹瀑布般宽广的黑色布幅,凭此将空间布置成为复杂的迷宫。这些布幅首端挂在屋顶上,尾端垂于地面,众多布匹逶迤堆积成地毯,厚的地方像是小山,即便薄的地方也有三丈高。如果走近细瞧,能看见这些巨幕上用赤色、银色、金色三种金线绣满了蝇头大的小篆,记录着无数人的生卒年月和前世今生。

路潇震惊道:“那混蛋说到生死簿的时候,可没说工作量这么大,都信息时代了给我把生死簿电子化啊!”

宫殿深处射来一束幽微的光线,正巧落在路潇身前的巨幕之后,光芒打透布匹,映照出一只巨大的蚕的影子,堪比网纹蟒的蚕尚自一屈一折地做出吐丝的动作。路潇用门栓挑开身前的幕布,那光芒与巨蚕却突然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更前方的一匹悬幕之后,一进一退之间,两个人被引诱到了宫殿的中心。

这里屹立着一座巍峨的石山。

石山有百丈高,表面光滑如玉,没有一丝裂纹或者风化的痕迹,倒像是某种仍然不断生长的结晶体,唯独右下角开凿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刚好能把河底的三生石严丝合缝嵌进去,以此推断,这座危危山峰便是三生石的主体了。三生石外环绕着七根图腾柱,位置刚好与幻境中男女鼓乐的地点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张诡异的鼓皮已经不见了。这些图腾柱的纹路深仄复杂,图腾线条的阴影里藏着无数蠕动的影子,竟然全是密密麻麻或赤、或金、或银的蚕虫。巨幅天幕铺伸至山脚,襁褓般缠绕包裹起图腾柱和山峰,温柔呵护着这些冰冷可怖的石头。

石山下的布堆上,白发的年轻人盘膝而坐,他一手抻着长长的布幅,一手托着柚子大的花灯,借着方寸胧光阅读着刺绣的文字,那只花灯上还爬着一只小小的金蚕,小虫一屈一伸的样子,恰似方才幕布上的投影。

年轻人听见脚步声抵近,便安然放下了手里的布卷,抬头望向越走越近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