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忽如凝滞般死寂, 路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自然急促起来,似乎在她尚未意识到什么的时候, 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本能地开始紧张。
她循着直觉抬起头,不知何时, 一颗硕大的球体突兀地悬浮于头顶。
怪异的球体上包裹着一层透明的膜,里面盛满颜色深深浅浅的气体, 气体翻涌沸腾着, 纠结出木星大气般线条复杂的图案,如果她刚才见过了地面上那怪异的一幕, 就能猜测出接下来的事情——球体中的线条突然定格,而后每根线条都睁开了一只眼睛, 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愤怒、阴郁、恐惧等种种目光,不过这一次, 异状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景, 伴随而来的还有真实的、阴冷腥涩的气息。
路潇嘶了一声,心中暗想这个真了不起,这是人类眼科医学的希望啊!它怎么能长得这么适合做角膜移植手术?
只是当路潇开始观察球体时,球体中的眼珠也一只只转向了她。
路潇在那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愤怒看见了愤怒。
阴郁看见了阴郁。
悲伤看见了悲伤。
她感觉自己人生种种往事分门别类,被对应的视线窥探,而思维也撕裂成无数的线程, 被迫同时运转着那些记忆, 仿佛强行在2G内存里运行十万个大型游戏窗口,又像提前看见了人生走马灯,还是那种坏了的、剪辑错乱的走马灯。
可她越想抽离思绪, 窥探就越深入,普通记忆也渐渐被视线筛掉,最后只剪辑出一段段极致痛苦的时刻——被信任者出卖的瞬间、接到失去亲人消息的瞬间、被人误会的瞬间……这些破碎的片段在破碎的思维中无限循环,渐渐将她的理智吞噬。
纵使路潇竭力凝聚注意力,也渐渐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了,或者说纷至沓来的记忆太密集太零碎,大量信息潮水般反馈回脑海,淹没了她在真实世界的五感。按此异状,再过一小会儿,她最后的思维也将被回忆引爆,等到那个时候,她会把求生的本能都忘得一干二净,永恒沦陷进七情六欲的撕裂感中。
大多数人幻想自己无所不能时,总会将强大两字简化为力量,又总会把苦难简化为一个触手可及的敌人,不管遇到何种困境,最后只要自己长得更高、飞得更快、身体更壮、力气更大,就可以面对面粉碎敌人。可惜,人所能遇到最艰难的坎坷,从来没有实体,比如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比如武力不能及的求不得爱别离,又比如这一刻,淹没理智的简简单单的喜怒哀乐。力量有时什么都做不到。
——换个人的话,就没有机会了吧?
路潇不再挣扎,干脆放任那视线窥探自己的记忆深处。
——来吧,你还能看到什么?
那视线贪婪地吞噬着路潇的回忆,快速溯至尽头,审视过胎儿短暂的蒙昧期,但该跳转至前世时,记忆却突然变得漫长空虚,空洞无物。
——嗯,你看到了吧?
路潇的记忆尽头,只有一段比人类生命还要漫长百倍的空白。
——你输了。
当诡异的视线困扰于那段空白时,路潇的神志里也出现了一线天光,她抓紧机会审视四周,终于在如万花筒般错乱的视野碎片里,发现有只杀意毕露的眼珠一闪而过。路潇立刻抬手捏住了那只眼睛,眼珠应声爆裂,一股热流顺着路潇的手指流上手臂,于是一切怪相瞬间停止。
路潇猜对了。每只眼珠只能借助人的记忆发挥力量,如果找不到对应特定情绪的记忆,那只眼睛就无法制造伤害,也就没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她甩了甩手上黏腻青黑的液体,舒出口气。
眼下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此时地宫中密集地拥堵着千百只球体,仿佛装满糖球的糖果罐。不过这些球体间似有意识相连,当一颗眼睛被攻击后,四周所有的球体都同时闭上了眼睛,并痛苦地微微颤动着。
但即便知道了“影枭”的弱点,一口气处理掉这么多眼睛也是件挺恶心的事情。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珠串,一缕淡蓝的符文如雾从指尖飘逸,随即叫喊:“组长?”
“我在这儿。”
路潇弯下腰来,避开满目球体,透过近地面的狭隙寻找凌阳弋的鞋子,凌阳弋果然就在不远处。她穿过眼珠来到凌阳弋身边,他正急促地喘着气,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艰难的体验。
“啊,差一点死掉。”凌阳弋扶着膝盖站起身,胸口尚且急促起伏,“你救了我吗?”
路潇点头:“它只能通过与特定情绪有关的记忆进行攻击,如果没有那种情绪,就能抓住它的破绽追着打。”
凌阳弋好奇:“你缺乏哪种情绪?”
路潇思考着说:“敬业精神,我觉得应该是敬业精神。”
凌阳弋一笑置之,不再追问。
此时那些簌簌颤抖的眼睛更加紧密地眯了起来,眼角渐渐湿润。
凌阳弋转向满室蠕动的球体,撩起右手,指尖上挑着从女人身上扯下的一片丝绸,张口却不知在对谁说话:“你们把我弄成这样,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就请负起责任来好吗?”
这里是百米深的海底,没有泥土和淡水,但是没有关系,植物如此顽强,即便灰烬中也能开出生机勃勃的花。残缕在凌阳弋掌心燃起火苗,迅速烧尽,只剩余灰带着轻薄的烟气聚拢于掌心,一点绿意便从那黑色里绽开,迅速抽根发芽,生长出一束花团茂盛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