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潇跟随同安的视线抬起头, 感觉自己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旁观者。
少年同安三两步跳进山门,把银匣交给了隐士。
隐士微笑颔首, 慈爱地扶正了同安跑歪的发簪:“好孩子,有人来看你了。”
同安的声音里有点惊喜, 又有点害怕:“我娘来了吗?”
隐士点点头:“去前殿找你弟弟玩儿吧。”
同安退开半步,朝隐士深鞠一躬, 急不可耐地跑过石径和月亮门, 冲向位于山顶的朱红大殿。
山巅宫殿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纯木质建筑,气派森严, 犹如仙宫,正殿外高悬着一面绘金匾额, 上书“神升天界”四个篆字,大殿前的庭院里不种一草一木, 单铺着五尺见方的白玉砖, 践踏之时声若击磬,琳琅悦耳,唯独正中那个直径三米的深坑分外碍眼,不知做何种用途。
一个与同安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蹲在坑边,正探头往下看。
男孩发现同安,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来, 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 他伸向同安的手却缩了回去。
此时同安穿着一件暗绣竹纹的天青色长褂,脑后插着包金的玉簪,身体又高又结实, 眼神里都带着富足的精光,而男孩子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袖口有洗不掉的经年油污,面黄肌瘦,天庭阴翳,显然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
“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同安热情地抱住男孩,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给他。
男孩怯怯地接下:“大哥,你在山上吃得饱吗?”
“嗯!大师们对我可好了!顿顿饭都有四个菜!”
男孩羡艳地赞叹:“大哥,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同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大师们给我做了好多衣服,这件是平时乱穿的,节日里还有更漂亮的云锦面袍子,那才叫好看呢!”
“那你做活的时候别把衣服弄坏了,当心他们打你。”
“这山上和咱镇里那些老爷家不一样,大师们好像神仙一样,脾气又好又有钱,更从来不打人,山上也没有那么多活儿,我每天只擦擦殿里那些古董。哦,最近大师们在院子里挖了这个坑,许是要建个池子吧,我偶尔也来帮帮忙。”
两个人在坑边坐下。
男孩好奇地追问:“那他们既不种地、又不读书,每天都干嘛呢?”
“大师们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青羽仙人,送给他们一颗神树的种子,把这树种下,结出果子,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那种子装在银匣子里,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非得用求死者的眼泪浇灌才能生根发芽,大师们就每日想法子种树。”
男孩叹气:“前日阿瑶的爷爷被阿瑶爹撵了出来,没处吃饭,便跳河死了,他的眼泪必然可用的。”
“大师们说,人活越久,念想越多,纵有千般万般的失望,心底总还会存着一星半点的不甘心,这颗种子便有种神奇的功效——不管那些人遭到过怎么生不如死的事情,一见到这颗种子,立刻就会想起对世间的种种留恋,全都不想死了,十分奇怪。”
同安与弟弟聊天时,眼神总瞄着大殿,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偷偷跑过来扒门缝。
路潇借由同安的身体和记忆,看到了宽阔大殿内的景象。
香烛高照的明辉下,村妇与中年隐士正在攀谈。
村妇说:“我大儿当时病得那样重,你们既然有法子救他,为何不能再救救我小儿呢?”
隐士冷眼说:“你三年前瞒着儿子的病,把他卖来山上,不是已经筹了一笔钱救你小儿子吗?再者我山中的丹药总共就那么几丸,早已用光了,你缠着我也没用。”
隐士说完,闭上眼睛靠向椅背,不再回应她。
同安见状立刻跑回树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待村妇推门出来,还强作笑颜叫了一声娘。
村妇看见同安,先是一惊,不敢相信三年前贱卖给山门的皮包骨,竟然还能调理出这副富家少爷的模样。她只得尴尬地应声,敷衍地问候了几句家常。
村妇的眼神不停在两个儿子间流转,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开口对同安说:“你若想家,就去和大师告个假,回家住一段时间吧!”
同安还没回答,村妇直接拽着他的手走回大殿,陪着笑对隐士说:“我儿说他想家了,想要回家住几个月。我虽迫不得已把这孩子赎给了你们,可他终究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还望你们通个人情,让我们母子好好说几天话。”
同安欲撤回手,却被对方死死地攥住。
不等同安辩驳,隐士已经点头:“我门派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母慈子孝,此乃天伦,同安,你随母亲回家看看也好,近日山上空闲,你也不必急着回来了。”
路潇跟随同安的记忆,被村妇拉出山门,走着走着,村妇突然原地消失,而同安手里则多了一只银匣。
同安抬起头,前方山上依稀可见高高的山门与长者。
记忆陷入循环。
路潇凝神控制了同安的身体,捏碎掌中银匣,一时间红砂飞散,她再次坠入虚空。
周围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她被一片山居村野环绕,并一遍遍地掠过两间草屋,于是她调整姿势,撞进了屋中。
她从右边烧着火炉的宽敞大屋,穿进了左边的狭窄小屋,小屋墙沿下结着一层白霜,可见天气十分寒冷,同安瑟缩在屋角,手上脸上都长出了冻疮,身上却还穿着那件天青单衣,只不过缎面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
草屋门口,村妇和陌生男子步步逼近,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村妇手里拿着一只酒盅。
路潇伸手摸了下刀刃,突然就进入了同安的视角。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自私?单你自己的病好了,就不管你弟弟了吗?我可真是白生你了!”
村妇叫嚷着扯过同安的右手,那条早先白皙的小臂如今布满割痕,分外狰狞可怖。陌生男人也帮忙按住同安,割开他脆薄的皮肤,赤红的血立刻滴落到酒盅里,积聚了一盅后,村妇便放下他的胳膊,想要端着血离开。
那男人却握着同安泛白的手,又新拿出一个酒盅来。
村妇看见便问:“你这是做什么?”
“刘爷给了我十两银子,要再买一丸他血做的那药,还别说,你死鬼前夫的贱崽子还真当用,这才两个月,就给咱儿子赚足了娶媳妇儿的钱,我都算好了,再关他一个月,咱家就能盖间大瓦房!”
村妇略显犹豫:“可别弄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