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封赏很快也来了。江快雪擢升兵部侍郎,松月真任督察院右都御史。看来皇帝是默许了两人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揭过了。赵阁老和徐阁老虽然气恨,但也没有办法,两人也想赶紧给得意门生说门亲事,可两人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婉言谢绝。再加上两人行走坐卧都在一处,成天焦不离孟,京城中有哪家名媛淑女敢嫁给他们啊?
却说入了夏,皇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江快雪进宫的次数也愈加频繁。
这一天江快雪为皇帝施了针,宫人拿起汗巾,小心拭去皇帝额上汗珠。皇帝面色苍白,神情倦怠,看着江快雪问道:“江卿,朕是不是拖不了多久了?”
江快雪也有些伤感:“陛下安心休养,旁的事莫再劳心费神。”
皇帝叹了口气,黯淡的眸光看向窗外的红花绿柳:“朕的身体,朕自然清楚。良辰美景依旧,却再也与朕无关了。”
待皇帝睡着,江快雪轻手轻脚地退出。走到门口时,只听见廊下两个宫人正在小声说话。
“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
“当然是江大人那事!”
江快雪顿住脚步,眸光一闪。
“你是说江大人是送子观音坐前的童子转生,食其心脏可不死这事?”
江快雪眸光一颤,他近来不是没听到这种传闻,可若是连宫女们都听说了,这谣言该传成什么样了?陛下能不知道么?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瞧着江大人就是模样俊俏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跟你说啊,据说在燕云州的时候,江大人率兵守城,心脏被人捅了一刀,他却没事人似的,拔了刀子,仍旧指挥若定……”
宫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江快雪抿着嘴,轻手轻脚出了内廷。
陛下一定听过这种谣言,他会相信么?江快雪心中疑虑烦忧,皇帝若当真来取他的心脏,他左右不过是挨一刀,死应当是死不了的。可正因为如此,他不想被当成一个不会死的怪物来对待。
回到家,没多久松月真也已经回来了。长孙泓拎着从芳味斋买的糕饼,两人吃了晚饭,阿福上了茶,两人分了一块糕饼。
松月真面色如常,捡了几件工作时的趣事跟江快雪说了,逗得江快雪笑起来。晚上江快雪还想看看书,松月真把他的灯盏挪走,不许他再看,免得伤了眼睛,硬是拖着他上了床榻。
半夜江快雪被尿憋醒,松月真竟还没睡,睁着眼睛侧着脸,凝视他,伸出手细致地抚摸着他的脸。
江快雪笑道:“怎么还不睡?我都被你摸醒了。”
他说着,下了床出恭。回到床上,松月真紧紧地抱住他,喃喃道:“寒之,如果你到了下一个世界,我们还能再相遇吗?”
江快雪回抱住他:“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若还能遇见你,说什么也会对你好的。”
松月真想了想,问道:“你想不想去草原上?或者咱们可以出海,听说海外有仙山岛屿,杳无人迹,你我就在海上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江快雪点点头:“你说什么都好,我都听你的。”
松月真笑了一声,有些苦涩,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声道:“睡吧。”
第二日早朝散了,江快雪出了宫门,便被赵阁老叫上车。
赵阁老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老迈昏黄的目光打量着江快雪:“陛下身体可还好吧?”
“尚好。”
赵阁老深深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问道:“近来京中的传言,你听说了没有?”
江快雪点点头。
赵阁老咬牙切齿:“这一定都是老徐的阴谋!他好狠毒啊!这一招将你除去,便是废了我一半臂膀,从此这朝中他便可一手遮天!这个老东西,是我小看他了!”
江快雪沉吟,他觉得这奇怪的流言忽然在京城中甚嚣尘上,恐怕并非徐阁老有意为之。他在燕云州的时,徐阁老怎么可能知道得那般清楚?这事说不定还是出在燕云州那边。
赵阁老安慰他:“寒之,你放心,今天我便进宫启禀陛下,一定将流言彻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江快雪摇摇头:“这事恐怕不妥。咱们越是想要平息流言,便越是将风浪搅得厉害。这谣言或许本没什么人信,若让陛下彻查,岂不是坐实了?”
赵阁老点点头,忽然问道:“寒之,你老实说,那流言是真的吗?”
江快雪诧异道:“老师,此等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是真的?”
赵阁老的目光雪亮得像一柄刀锋,狐疑地看了他许久。
江快雪上午在兵部办公,夏天人总觉得困倦乏力,他趴在桌上歇息了片刻,做了个梦。
一会儿梦见赵阁老枯木似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追问:“寒之,食你之心脏当真能不死吗?”
一会儿又梦见皇帝把他叫进宫去,让宫人按住他,拿出一把银刀想要剖他的心。
江快雪给吓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正巧门外来了个小太监,顶着大太阳叫他:“江大人!江大人!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入宫去。”
江快雪一怔,午睡醒来人还是懵的,头昏脑涨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进宫。太阳晒得他快要化了,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时间觉得十分荒诞。
无论是他活了这么久,一个世界又换到另一个世界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善恶值也好,甚或是他求死不得也好,都荒诞得令人发笑。
然而在这漫长而荒唐的岁月中,有一个人温柔的目光,让他从轻飘飘的半空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那是他无法轻易割舍和抛却的眷恋。
江快雪走进凉亭,凉亭四角摆着冰块儿,正冒着寒气,让他一瞬间从三伏天气里骤然降温,整个人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江快雪向皇帝行了个礼,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皇帝苦笑道:“朕的身体如何,你总是最清楚的。”
江快雪神色讪讪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等着皇帝先开口。
然而皇帝也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那目光里仿佛有个钩子,要把江快雪的皮钩破,从那破溃的伤口里窥探江快雪的心。
饶是江快雪活了几十年,练就出一身从容沉稳的气质,在皇帝这摄人的目光下,也不由得栗栗。
他在这个世界有了眷恋,他想要活下来。
皇帝不由得笑了:“近来不知是谁,在京里兴风作浪,传起谣言,说江卿是什么童子下凡,食你心脏可得长生,可我看了江卿这般久,竟也未能看出什么特别来。”
江快雪擦了擦脸上的汗,低着头:“臣也听说了,不知这造谣生事之人究竟与我有多大仇怨,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笑道:“只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江卿,朕倒真的有些想要验证一下这传闻的真假了。”
江快雪一怔,头晕目眩,连忙道:“陛下明鉴!微臣不过是普通人……”
皇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江快雪被这一片阴影笼罩,登时手脚发软,掌心冰凉,他这才发现,这病弱的皇帝站起来,竟然也这般高大。
皇帝伸出手,按住江快雪的肩膀。江快雪虚弱地挣扎,推拒,可皇帝的手宛如铁钳一般紧紧地抓着他。怪了,皇帝病弱了这么久,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那想必是他的力气变小了……
江快雪这才终于觉得不对……
那些冰块……
江快雪慌乱极了,想要挣脱,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头脑昏沉,胸闷欲呕,就在这慌乱之际,皇帝忽然松开了手,噗嗤一声笑了。
江快雪终于得到解脱,却早已吓得懵了,面如土色,呆呆地看着皇帝。
“江卿啊江卿,你一直老成持重,看着比你的座师还四平八稳的,像个老头子似的,原来也会如此慌乱。”皇帝神色间略带促狭,似乎觉得江快雪的反应十分有趣,又解释道:“你以为朕要做什么?当真剖开你的胸口,取出你的心吃了看看能不能得长生?食人心脏,朕与怪物何异?”
“况且你为朕立过功,流过血,朕若这般回报你,岂不是要让满朝文武兔死狐悲?”皇帝坐回榻上,兴头过了,眼神中又流露出病弱和疲惫。
江快雪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这么说,连忙跪下来叩头谢恩。濒死之人求生的希望大于一切,宛如溺水之人,即便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皇帝竟然会放他一条生路,着实不是一般人。诚然如他所言,他做事之前要再三思量,需得顾及满朝文武的想法,可除了这方面的考量,他的心软仁善才是主因。
一条歹毒阴狠的诡计,最终竟然被这将死之人的仁善慈悲消弭于无形,江快雪不可谓不感动。
所以这一跪一谢,他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江卿起来吧。”皇帝看着他:“只不过这谣言背后之人委实歹毒可怕,朕不杀你,这京中却必有不少想取你心脏一试之人。”
江快雪点点头,叹气道:“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求皇上为臣指一条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