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气候本就比村子里多了两分寒意, 加之雨势初停,一阵风刮过来便直勾骨缝儿,苏青婳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萧承砚转身朝周鳌使了个眼色,周鳌便将预先准备好的披风递上, 经萧承砚的手披到青婳的背上。
青婳抿嘴带着赧意, 朝他笑了笑。
两人并行往林中去, 周鳌和其它护卫有意避开几步, 以免影响主子们谈话。
小道两旁的高大树木已开始卷着边儿微微泛黄, 风过时带动着枝叶发出沙沙声,偶尔会有几片叶子簌簌落下, 秋日的萧瑟初现。
穿过一小片林子, 前方豁然显露出大片的平地。缃黄色的墙垣圈着几处古朴的建筑, 通往建筑的青石台阶上铺着一片片的青苔,显然这便是那座屹立百年的乾冠了。
道冠不甚轩敞,仅前后两重院落,甫一进冠门, 青婳便闻见一股道家经年供奉的灵信香,这与寺庙的檀香不同。
溢满小院的香气平添了庄重氛围, 青婳不由得连举步也端肃起来,刻意避开萧承砚几步。
前院回廊古藤垂萝, 墙畔翠竹俊拔, 不知是平日便如此还是今日下雨的缘故,冠中香客寥寥,除了青婳萧承砚他们, 便只有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孩童正往殿中去。
青婳也跟在他们身后去往正殿拜了拜,虔诚祷念时有水滴在脸上,抬头看, 原来是殿顶年久失修,有破洞了。
拜完,见那一家三口又往后院去,青婳便走到萧承砚身边悄声问:“后院有什么?”
“有棵千年老榕树。”
“千年?那咱们也去看看吧。”
“好。”
随着萧承砚穿过大殿观舍,沿青石台阶一路向下,在下沉的后院里果然看到一棵两人合抱犹抱不过来的大榕树。树上垂着成百上千的大红绸带,其上书满了香客们的愿景。
较之前院,这后院更是狭小,愈发趁得那棵榕树巨大无比。除了这棵树外,院中便只有一口井,一个小小的香案,和一个小道童。
待前面一家三口许完愿走后,青婳也兴兴头头的找道童要来两根绸带,强行将一条塞进萧承砚手里,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往一旁去写自己的心愿。
萧承砚立在树下等了许久,才见她带着书好心意的红绸回来,他伸手:“我帮你抛。”
青婳却倏然将拿着红绸的手藏去身后,笃定道:“我自己来。”
刚刚看那一家三口抛时,她便听见那妇人对孩童说,一定要自己亲手抛得才能成真。以那孩童的身量和力气根本不可能将红绸抛到树上,于是孩童的阿爹便将他抱起,让他骑在自己的脖颈上抛。
千年的老榕树参天,相形之下青婳纤弱娇小,是以拼着浑身气力跳了几跳,也未能成功将那根绸带抛上去,不由面上显露出一丝焦躁。
就连在她身后一下下数着的周鳌都委实有些着急,恨不得一把将她托上去快些完事。
青婳又顽强跳了几回之后,萧承砚终是也看不下去了,在她又一回踮着脚起跳之际,他蓦地将手中拢着的油纸伞往她脚下一伸!伞尖儿垫在她的足底,他将右臂一扬,便将她整个人轻松托起,瞬间送至半空!
这猝不及防的起飞,却令苏青婳傻眼了,她不禁失声惊呼,完全忘记抛出手中的红绸!且因着情急之下双手在空中乱舞,身子也在落下时失去平衡,从而倾斜陷入危境!
说时迟那时快,萧承砚足下轻踮地面,旋即腾至半空将她拦腰抱住,而后稳稳落回到地面。
慌乱之下,青婳在他的臂弯里已没了形状,落地半晌都不知自己脚踩在了哪里,只觉比青石地面要软许多。心神稍定后低头看,方慌忙将脚从他的靴面上挪下。
她犹喘着,萧承砚将刚刚被她失手丢掉的那根绸带塞回她手中,启口说了句:“抛。”
便抱着她再次一跃而起……
这次比先前不同,这回青婳是被萧承砚抱着腾起,内心并不多害怕,加上他先前那句提醒,她终于未忘记抛出手中红绸。
再落回地面上,青婳祈愿的任务已圆满完成。
她看了看萧承砚手里那个红绸,催促他也去写点什么。拗她不过,萧承砚走到香案前提笔写下“大业可成”四个字,信手一掷,那红绸便稳稳飞上了枝头。
离开道冠前,萧承砚给周鳌示了意,周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先前的道童,让他交给师父。
饶那道童自幼随着师父修行,早已修出一番道行来,但看到银票上的数额时仍就难掩眼底的骇讶之色。不过到底是修道之人,旋即敛了疑容,双手合十,身板微微卑下:“谢施主。”
目送几位出了道冠,小道童才终于将身板直起来,看着手中银票,脸上显露出修道之人本不应有的尘世喜悦。
这些年道观香客寥寥,香油钱更是无几,除去一日一斋,师父连修葺观舍的银两都拿不出来,下雨天便只能拿旧瓮接着。
这下可好了。
双驼山空透灵秀,霞川楚林,出道观后萧承砚本欲带着青婳四处游览一番,奈何眼见头顶又掠过一片阴云,当下便改了主意。
“山腰处有一间竹楼,楼前遍植金桂,既可赏景,又可避雨,不如去那里坐坐。”
有如此美妙去处,青婳自是乐得点头。
此间竹楼果真如萧承砚所说,楼上的小阁楼里四面开着槛窗,可观八方之景。青婳随萧承砚在一张黄花梨束腰小几旁坐下时,外头已又下起了雨。
晦暝的天色,雨丝风片击在楼前的桂树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眼下未到八月,桂子尚未飘香,但一场急雨却将桂子的香气提前激了出来,飘得一室馨香。
这样的天气,未叫人内心不爽快,反倒平添了几分情调。
心里正美着,蓦地青婳好似想到什么,抬起头紧张的问:“这竹楼的主人不会突然回来吧?”
先前进来时她见楼内一应物什俱全,显然是有人打理着这里,指不定人家只是出去做农活了,一下雨便要收工回来。
萧承砚果真点了点头,笃定答了一个字:“会。”
青婳被唬得险些就要从椅上起来,她凭窗往楼下四处看了看,娥眉频蹙:“那被撞个正着多不好……”
“撞便撞了,我们又未行不轨之事。”
萧承砚一脸从容,接过周鳌刚刚泡好送来的热茶,轻啜一小口。
青婳看得目瞪口呆,心说萧承砚好歹也是笃生令族,如此作风她委实不能理解。
“擅闯私宅,还不问自取人家的茶……”还要怎么才算不轨?
放下茶盏时,萧承砚唇边溢出一抹松快之意,不顾对面“娘子”略带鄙夷的眼神,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桂树吩咐周鳌:“我曾在那棵树下埋了一坛花雕,今日湿寒,便挖出来暖暖身吧。”
青婳面上一怔。
周鳌也怔了怔,只是与青婳的原由不同,讶然地提醒:“那可是公子幼时就埋下的。”
这么珍贵的东西,存了十几年,今日说起便要起了?周鳌忍不住侧目瞥了眼苏青婳,总觉得公子近来对她有些过份看重。
萧承砚为自己续上一杯茶,老神在在道:“埋藏多少年,也不过就是一坛暖身之物罢了。”
见他主意已定,周鳌便不再多言,乖乖下楼带人去挖。
倒完了茶抬起头来时,萧承砚与青婳的目光隔案撞上,这才记起她尚提着一颗心,以为此处是借来的地方。不由得无声笑了笑,直言:“这个竹楼,乃是我幼时与母亲的旧居,虽有十多年不曾过来住,却一直未断了让人来洒扫修葺。”
“这里是……你家?”青婳双眼圆圆的瞪着,携着懵昧之感。
她重新看了眼窗外,寒山亘绵,雨幕茫茫,伴着那雾中渐次模糊的桂树不知伸延去了何方。
如入幻境。
可阿蛮不是说,萧承砚家世显赫么?她以为他自小生长的地方必定是华庭高轩,朱阙楼阁。
全然不敢想,是当下这番脱俗景致。
正想再细问些什么,周鳌已刨出了酒坛子来,擦干抹净送到萧承砚跟前。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一个将红泥小炉搬过来,生上火;另一个则取来姜丝和梅子干,整齐的码摆在两只雪白的瓷碟上。
青婳不解,看着那碟生姜问:“要用这个下酒?”
“花雕乃黄酒,佐以姜丝慢火熬煮,可驱寒祛湿,你大可安心饮上两杯。”
青婳将一只胳膊拄在面前方案上,雪净白嫩的手托着一侧脸颊,饶有兴趣地看他将酒倒入炉上的陶釜内,又提袖拿竹制茶则舀了适量的姜丝,混入其中一并熬煮,不由就看入了迷。
见旁边良久未有动静传来,萧承砚侧过头觑她。见她眸中流光莹动,唇边挂着浅笑,全神贯注的模样实在有些清娆诱人……
自己唇角也莫名随之微微扬起。
不消半炷香的功夫,那陶釜中便腾波鼓浪,酒已沸。
萧承砚又抛了几颗梅子干进去。
几面上铺着一帘隔热用的佛青竹篾,他将两只酒盏置到上面,舀了酒注至七分满,分一盏推到青婳眼前。
撩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青婳垂眸望着那微起波澜的澄黄色酒液,辛辣的姜味缓缓弥散开来,她低头使劲嗅了嗅,辛中裹挟醇香,笑道:“这定是好酒!”
萧承砚颇有丝意外的挑眉:“怎么,竟不知你还是个小酒鬼?”
青婳抬头与他目光对上,窘迫的笑笑,其实她也不记得自己以前吃不吃酒,但这味道她并不讨厌。
于是端起杯盏,试探着浅抿了一小口……
花雕之醇美,茈姜之微辛,再佐以梅子之酸甜,一并饮下,堪称人间之琼浆。
不知不觉,青婳就满饮了萧承砚为她亲手所盛的两盏,而萧承砚面前的首杯尚未饮尽。她犹不过瘾时伸手想自己去舀,却被萧承砚握住了腕子阻下。
“小酌怡情,大饮伤身,两盏便刚好。”
青婳初识酒香,正在兴头上,难免有些扫兴。却也不好真似个酒鬼一样去抢,便抖了个机灵借着一阵小风打了个寒颤,佯装道:“可是我身上还是好冷呀~”
萧承砚被她气笑,夺过她手中的杯盏又为她舀了半杯,同时温声告诫:“下不为例。”
知道这多半是最后半杯了,青婳舍不得匆匆饮下,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眼睁睁看着它从滚烫到没了温度,杯也终于见了底。
这时她忽地想起人们饮酒时会行各种酒令,输的一方罚酒,便又打起了鬼主意,问萧承砚:“夫君可会作对子?”
“作对子?”
看着她狡黠的眸子,萧承砚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应了个“会”字,便端起杯盏啄了一口,懒懒地道:“但我猜你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