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寒冬腊月, 外面飘着小雪, 楚逸辰穿着单薄的衣物行走在东宫的小径上, 路过的宫人侍卫几乎都认识楚逸辰,远远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去,生怕招惹麻烦。
楚逸辰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 忽然闻到一阵花香, 抬起头, 才发现自己进了梅园。头顶的梅树朝他舒展着枝桠, 零星地生出几朵花苞,寒冷的风将他的头发从身后吹到身前,遮住了双眼。
对于自己的身世, 他没有半分怀疑。虽说芜帝与他的长相有些相似,可这却不能作为证据证明他与芜帝有血缘关系, 天下容貌相似之人并非没有, 何况他自小在楚国长大, 有父有母, 只因容貌相似便说芜帝是他的亲生父亲, 何其荒唐。
在他看来,芜后不过是想以此为借口除掉自己。
“你是?”周婉卿穿着粉色衣裙, 裹在白色的貂裘里,精致的五官说不出的和谐,眉间一抹梅花花钿衬得她的容颜更加昳丽无暇, 看到楚逸辰的脸, 先是惊讶的一瞬, 然后将楚逸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道:“殿下不在这里。”
楚逸辰皱眉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周婉卿,周婉卿也在看他,只不过楚逸辰的目光里带着探寻,而周婉卿却将他的五官从上到下都仔细观察了一遍。
“果真是个翩翩少年郎。”周婉卿接过宫女手中的宫灯,对她们说道:“你们下去吧。”
梅园只剩下她和楚逸辰,周婉卿一手执着宫灯,走到楚逸辰身前。楚逸辰这几个月的身高疯长,早已比苏夏高出一个头,周婉卿站在他面前都觉得有压迫感。
“楚逸辰?”周婉卿的语气半是询问半是肯定,见他没有否认,笑了笑,从袖子里取出昨夜苏夏画的画像,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他面前。
“没想到这么快相见,这些便当做是见面礼吧。希望接下来的半年,我们能相处愉快。”
楚逸辰不解地看向周婉卿。
周婉卿笑着看他,见他不接,轻声说道:“我觉得你有必要看一眼,或许这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却也不见得是坏事。”
楚逸辰目光从那叠纸上划过,接过看到是几幅画,皱起了眉。画上的人是他,让他皱眉的却是画这些画的人。
周婉卿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手中画着自己肖像的薄纸,脸上的笑容更加柔美动人:“昨夜他一直在画这些画,一夜未眠。”
那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楚逸辰认出了周婉卿,以为她是想发泄不满,可他在周婉卿的脸上并未看到一丝恶意。
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看向手里的画,画里的他正弯腰去拿一本奏折,而在他身前的人用一把短剑指着他的脖子。透过一层薄薄的纸,仿佛能感受到画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第二张画的是秋猎那天下棋的棋盘,上面的一处不明显的裂痕都一模一样。第三张是山洞里的景色,可这张画里却只有他拿着金色箭羽打散蝴蝶的手。
楚逸辰沉默地往下翻。
第四张,他骑在黑马马背上,眼神懊恼,而他身下的黑马正一脸智障地去撞前面的白马。
他记得那天那人并没有回头,是如何知晓他神情的?
第五张,画的是他住的偏殿,地上全是他扔的纸团。
这是那天……
楚逸辰的神色不由得变得有几分古怪,在周婉卿注视下很快收敛了神色。
迅速翻到第六张,在“囍”字灯笼下,他仰着头看着灯笼发呆,而在他后面的楼阁里,站着一个人影。
楚逸辰盯着阁楼里的身影,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如果那天苏夏站在他视角的这个位置,那对面阁楼里的人影是谁?
楚逸辰越想越觉得这些画并不是随手画的,好似在想提醒他什么。
手中的画被风吹起,露出最后一张。画中的少年一身白衣,手执一把长剑桀骜地站在树梢上。周围的景色和少年的脸都被模糊了,只能看到一片淡粉色,唯有少年手里那柄长剑上刻的字清晰可见。
紫幽……
紫幽剑?
楚逸辰觉得心口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破开,不断蚕食着他的意志。
“你没事吧?”楚逸辰突然一脸痛苦地抓着胸口的衣服,周婉卿心里咯噔一下,思考要不要也装一下病,这里就他们两个人,楚逸辰要是倒了,肯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可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装的。看到楚逸辰脚步不稳,周婉卿伸出手想扶他一下,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地杵在原地。
对方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不至于那么柔弱吧?要是他装晕,她是溜之大吉好呢,还是逃之夭夭好呢?
楚逸辰身形虚晃了一下,身体里的那种感觉忽然间就消失了,手里的画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没有白衣少年,也没有紫幽剑,只有一张写着楚逸辰三个字的白纸,方才看到的画面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楚逸辰盯着那三个字,神情呆呆的,许久之后才揉了揉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困惑和茫然。
一直盯着楚逸辰的周婉卿不禁笑出了声,她没想到这冷面少年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楚逸辰没有理会周婉卿的笑声,一双剑眉紧紧蹙着,翻了翻手里的几张画,确定没有那张白衣少年的画,脸色才逐渐难看起来。
幻觉?
幻觉这两个字对旁人来说或许没什么,精神恍惚的时候谁都有可能出现幻觉。可是楚逸辰前世就是被幻觉害死的,自从喝了毒酒,他就时常出现幻觉,不然也不会毫无计谋地疯狂攻击芜雨泽。若不是因为幻觉影响了神志,在他竭尽全力的攻击之下,芜雨泽未必能全身而退。
楚逸辰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几张画上。这段时间有了阮太医的医治,他的身体确实恢复了过来,平日里练武也没有不适的感觉,可先后两次出现幻觉,已经让他感觉到了不安。
周婉卿也看出了楚逸辰神色不对,只以为是自己的出现让他觉得不舒服。面对这样漂亮的一个少年,即便知道对方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周婉卿还是忍不住心生好感。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都在书房。你若是现在去,还能见着他。”
楚逸辰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也许是他的重生影响到了芜雨泽的抉择,这一世的太子妃换了一个人。前世那女人最见不得自己出现在芜雨泽身边,想尽办法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即便后来他被关了起来,她还会挺着大肚子过来疯狂宣泄着自己的爱而不得。
取出身上仅存的一支钢笔,写出了今天对周婉卿的第一句话。
周婉卿知道楚逸辰有口疾,这也是她一直没要求楚逸辰开口的原因,看到他拿出笔还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她从下人那里听说过楚逸辰,就连对紫启太子,他都是爱搭不理的。
“你这笔……”看清楚逸辰手里光秃秃的笔,周婉卿不禁怔了一下,整个芜国她只见过紫启太子用过这种笔,而且就在昨夜。
楚逸辰此时写字的手已经不再是用毛笔的手势了,他见过几次苏夏用这怪笔写字的样子,自然而然就用了起来,这样用笔确实比之前省力。
一行透着凌厉刀锋的字迹出现在白纸上,光是看这行透着不凡之气的字,周婉卿的眼神就黯淡了一分。楚逸辰抬头看了她一眼,周婉卿笑着说道:“没什么。”
她的笑容有些僵硬,甚至没有回答楚逸辰的问题,好似没有看到那行字一般,捏着袖子里藏的薄纸,笑了笑:“天色已晚,便不久留你了,若是见着殿下,替我道声好。”
说完,周婉卿便提着宫灯,头也不回地往自己那冰冷的寝殿走去。
楚逸辰只写了五个字:
——你不爱他吗?
应该说她很早便倾慕紫启太子了,不然也不会答应假成亲这样谬妄的事。
在各国,紫启太子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区区“杀神”“断袖”两个称呼并不能掩盖他身上的光芒,这两个称呼出现之前,他还是万千少男少女心目中的神子。
心能通晓天下之事,眼能分辨是非黑白。十二岁便开始打击贪官减轻赋税,兴修水利抚平灾厄。他的言论被编纂成书,从芜国传到楚国,途径数个国家,无数大儒对其赞不绝口。
他风姿不凡,剑术超绝,更是拥有洛神之貌。凡是见过他的女子,无不心帜动摇魂不守舍,誓非紫启太子不嫁。凡是跟紫启太子有关的东西,在外面无不卖出天价。
当初紫启太子东征,只有楚国觉得芜国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儿来迎战是看不起他们,而其他国家纷纷翘首以望,时刻让探子汇报战场上的局势。在芜军用千人的牺牲换掉了楚国数十万兵马之后,他的战术便被编纂成了“紫启兵法”,成为各国科举的重要部分。
是断袖如何?他本就不是凡人,无需美人衬托,便已光芒四射。
冷血嗜杀又如何?能留在他身旁侍奉左右,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知道被赐婚的那天晚上,她在帐篷里哭了一夜,第二天看到紫启太子出现在她面前,她还觉得是在做梦。虽然只是契约成婚,但她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聪明如她,怎会不知对方正是因为自己厌恶他的传言,而选择的自己。于是她表现得更加跋扈,为了中对方的意,一再反悔。因为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他不想要太子妃,更不想要女人,他需要的只是一张挡箭牌。
他们的契约只有半年,在这半年之内,她的所有要求只要不涉及他的底线,他都能满足她。还要什么比这更大的诱惑?
只是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这半年的时限,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安,只有一种强烈的危机盘桓在她的心头始终挥之不去,而这危机并非应在自己身上。她有一种感觉——要出事了。
看着周婉卿离开,楚逸辰手里拿着那几张画,慢慢走了回去。
一道黑影从他身侧掠过,楚逸辰眼眸一暗,迅速发起攻击,黑衣人往后一跃,敏捷地躲开了楚逸辰拳头上的尖刺。
“考虑清楚与我联手除掉芜雨泽了吗?”黯哑的声音从黑衣人口中传出,楚逸辰眯了下眼睛,转头去找从手里飞出去的一张纸,瞥见一抹白色落在灌木上,伸手去捡,却被黑衣人捷足先登了。
“这个笔迹……”黑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画纸上比一般毛笔要细腻许多的笔迹,声音断了一下,将手里的画递还给楚逸辰。
“芜雨泽的画?”黑衣人的眼神非常肯定,吐出来的语气却故意带上了三分不确定。
楚逸辰将画塞进衣袖里,朝黑衣人看了一眼。
那双好似什么都知道了的眼睛让黑衣人感觉一阵不适,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压下心底的不悦说道:“芜雨泽不是蠢人,光靠你一个人是解决不了她的,只有你我合作……”
楚逸辰的眼眸冷冷的看了过去,黑衣人话还没说完,便见楚逸辰一掌拍来,一时大意避闪不及被打中了肩膀,灼烧般的刺痛从肩上传来,下一刻楚逸辰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黑衣人微微掀开衣襟,看到伤处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支飞镖空射而来,带着一张纸条钉在了她身后的树上。黑衣人脸色发白,拿着那张纸条闪身离开。
荣熙宫。
“好一个你我非同类。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嚣张!若是没了芜雨泽的庇护,他又岂能活到今日?”萱妃看到纸条上的话,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掀翻,脸上满是忿怒。
云梅跪在萱妃脚下,碎掉的茶杯连着茶水滚到了她的膝盖前,一身浅紫色长袍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看到跪在地上云梅,单手将人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