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看着面前的一群属下,慢慢的摇头,道:“你们只看见萧明涵是司马冏的门客,是司马攸和卫瓘派来的使者,可是却无视了一个事实。”一群官员皱眉苦思。
张华没有指望他们这么久没有注意到,却在瞬间发现了真相,继续道:“萧明涵是司马冏的门客,是司马冏的使者,可是他不是宜都国的藩国官员。”
张华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和不屑:“萧明涵以为自己是司马冏的使者,以为司马冏托付了重任,可是自始至终萧明涵都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已,与藩国毫无关系,与朝廷法令毫无关系,宜都国的官员配合萧明涵只是看在司马冏的面子上,而不是法令的规定。”
“胡问静作为荆州刺史朝廷命官,击杀一个挑衅她,违法她的法令,公然与她作对的平民百姓何错之有?”
张华看着一群惊愕却又恍然大悟的下属,继续说道:“从接受司马冏的委托开始,萧明涵就注定了要被胡问静斩杀,唯一的区别是如何斩杀而已。”他淡淡的笑着,不打算继续解说下去,接下来的事情要这些官员自己体会了。
张华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唇齿留香,舌底生津。司马攸和卫瓘对胡问静的试探严格的来说不是试探胡问静怎么处理萧明涵的挑衅,若是胡问静这点都做不好哪里配成为“托孤大臣”。司马攸和卫瓘对胡问静的试探是胡问静用什么方式杀死萧明涵。
荆州刺史胡问静可以走正式的途径将诋毁、敌视、违抗荆州刺史的刁民萧明涵拿下,上报朝廷秋后处斩。这是胡问静公事公办,对司马攸和卫瓘的挑衅不卑不亢。
张华笑了,很多人推崇“不卑不亢”四字,可是在与人争斗的时候“不卑不亢”其实就是一种软弱,被人欺压了不敢报复,唯有假装理中客,假装不卑不亢掩饰内心的软弱,好像找回了面子里子,其实就是哀求欺压他的人能够看在他的节制上收手。假如胡问静只是如此,那也只是个官场菜鸟而已。
胡问静若是悄悄的在某个黑夜暗杀了萧明涵,以为敲打或者回应了司马攸卫瓘的试探,那么司马攸卫瓘和朝廷衮衮诸公再也不用看胡问静一眼,因为这种行为比走正式法律途径更加的菜鸟,竟然连事态的严重性都没有搞清楚。遇到这种不知轻重的底层diao丝直接用朝廷的律法和公文镇压好了,像个蟑螂一样暗搓搓的垃圾绝对不敢反抗。
当然,胡问静绝不可能如此diao丝。
胡问静可能会按照律法抓了刁民萧明涵,然后扔在大牢之中却不处理,写信给司马攸和卫瓘。这表示胡问静是懂得进退和利益的,可以商量的。一个懂得利益的人心中能有几分忠义?逊位的司马炎和失去了皇帝支持的太尉贾充能够给胡问静多少利益?胡问静被司马攸和卫瓘收买拉拢只是时间问题。
张华看着苦思的下属们,将茶杯放在了案几上,他认为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从胡问静的“腾飞”历史看,胡问静毫无忠义属性,为了利益不顾一切。张华有些鄙夷的笑,他实在是太了解胡问静这种草根了,这种人“务实”的很,只要有了利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可以出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出卖老上级的呢?只要胡问静为了利益与司马攸和卫瓘沟通,这司马炎和贾充的最后手段究竟是什么再也不用考虑了。
张华淡淡的笑着,所以,这萧明涵就是用来被胡问静杀的啊。
一个官员走了进来禀告道:“太常……司空,宾客已经在偏厅。”张华刚升任了司空,一群官吏还没有习惯新的称呼。
张华并不在意手下喊错了称呼,太常也好,司空也好,他一直都是大缙朝的重臣。
他淡淡的道:“老夫今日有要事,让那些客人回去吧。”
张华的心中有些无奈,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大缙朝他是极少数身为寒门子弟却成了朝廷重臣的幸运儿,大缙朝无数寒门子弟把张华当做了榜样和升天梯,纷纷拜谒。张家在京城宛如网红打卡地,所有寒门子弟到了京城之后必然要上门求见,可张华身为朝廷重臣哪有这么多工夫一一与寒门子弟见面?这能够得到他亲自会客的条件不断的提升,从来者不拒,到没有官员推荐绝不见面,又到了如今的有了官员推荐也不想见面。
张华丝毫不觉得会耽误了人才的提拔,也丝毫没有想要从中挑选寒门人才的意思。那些寒门子弟若真的有才华就一定会名扬天下,大缙朝是喜欢诗词歌赋,重视文名的朝代,二十四友的左思不就是寒门子弟吗?但《三都赋》照样轰动洛阳,有了“洛阳纸贵”的笑谈。张华微微叹息,左思这种人才怎么就不求到他的门前呢,他一定会重用的,左思何苦去抱贾充的大腿呢?
一个官员看着张华,小心的问道:“贾太尉上书陛下,荆州门阀作乱,我们要不要严查?”荆州门阀作乱肯定是不至于的,荆州门阀又不是才成立了一两天,百十年都过去了,一直老老实实的,哪有忽然就作乱的道理,多半就是与-->>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胡问静起了冲突,被胡问静无限拔高,滥用“作乱”二字。这似乎可以作为击破胡问静的关键点。
张华摇头:“这事不用管。”
“荆州门阀”?长江以南的偏僻蛮荒地带的小家族也配称“门阀”二字?荆州的“门阀”与旧日东吴的陆家相比如何?江东陆家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的赫赫家世在中原也不过是个笑柄,不配称“门阀”二字,荆州的“门阀”又有什么资格称作门阀?胡问静虽然是个女人,没有门阀背景,声名狼藉,但是怎么说都是朝廷命官,小小的蛮荒之地的小家族敢违抗朝廷命官,与朝廷命官作对,这简直是打朝廷的脸,胡问静杀了荆州门阀实在是杀得太对了,这长江以南的蛮荒之地虽然朝廷不看在眼中,但也不是一群野蛮人可以觊觎的。
在张华看来哪怕胡问静杀光了荆州的“门阀”也不过是为朝廷立威而已,整个朝廷大佬没有一个会在意,当年石崇身为荆州刺史公然在荆州抢劫富商何等的肆无忌惮,朝廷也没有一个官员站出来指责,长江以南原本是蜀国和吴国的地盘,大缙朝既然继承了魏国的法统,那么蜀国和吴国就是敌国的地盘,哪怕已经统一了天下,这长江以南在几十年内依然是贱民的地盘,朝廷怎么可能为了一群贱民而责怪官员手段太过凶残呢?对“敌国”“贱民”手段凶残些才能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
张华对胡问静屠戮荆州门阀有更深的思索。贾充在朝廷无数大臣无数司马家的王侯为了权利争夺的头破血流的时候提出不值一提的“荆州门阀作乱”只怕是另有用意。是想要鱼目混珠?是想要将水搅浑?是想要李代桃僵?是想要指东打西?
张华陷入了沉思,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之后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张家的偏厅之中,陶侃和一群寒门子弟恭恭敬敬的坐着,等候张华张司空的接见,他看着努力压制住兴奋和渴望的众人,心中泛着苦涩,这些人和他一样的单纯和愚蠢。
一个年轻的寒门子弟期盼的看着偏厅的门口,又急忙转头正襟危坐,忍不了多久又更期盼的转头看向门口,周而复始,偶尔与陶侃目光相遇,急忙板起脸郑重的点头示意。
陶侃也点头肆意,然后转过了头。他不是第一次求见张华了,他已经来第五次了,他曾经像那个年轻的寒门子弟般带着拜谒寒门希望之星的崇敬心情,期盼着张华是个伯乐,看中了自己的才华,进而改变自己窘迫的生活。
可是……
陶侃苦笑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带着投降大缙朝的孙吴宗室伏波将军孙秀的推荐信的,他满心以为有伏波将军孙秀的推荐信,张华又是寒门子弟的标杆,他一定可以与张华畅谈胸中的理想,尽情的展示自己的才华。可是,张华看孙秀的推荐信的时候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陶侃的心就往下沉了,似乎孙吴宗室伏波将军孙秀的名头不怎么好使。
张华与陶侃的第一句话是:“阁下仙乡何处?”陶侃恭恭敬敬的回答:“庐江郡寻阳县。”
而后,再也没有而后了。
张华就像看蛮夷般看了陶侃一眼,从此以后不论陶侃来了几次,他都再也没有与陶侃说过话。
偏厅内,众人依然焦虑又期盼的看着偏厅的门口,等待着张华的出现。
陶侃面色平静,心中苦涩,回忆被张华冷遇之后他惊呆了,好久才想明白在高贵的中原人的眼中长江以南的人都是比胡人好不了多少的野蛮人,张华怎么会与偏僻小地方出生的野蛮人说话呢?
陶侃看了一眼偏厅的门窗,又看了一眼眼前的案几。案几的木料光滑中透着明亮。他伸手轻轻的抚摸着案几,一股冰凉和厚重的感觉沿着手掌渗入了他的心中。
黄花梨?紫檀木?陶侃听说过几个昂贵的木材的名字,可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他不知道眼前的案几究竟是用什么昂贵的材料制作的,只知道这些家具一定昂贵无比。他家贫困,有一次会客的时候实在没有钱财买菜,他的娘亲剪了头发换了酒菜。如此贫困的他怎么会认识昂贵的木材?
陶侃忽然想笑,听说张华有一个癖好,喝茶的时候必须有独特的温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也不耐烦等待滚烫的茶水降低到他喜欢的温度,所以张家的仆役必须时时刻刻的准备好一壶温度合适的茶水,只要张华面前的茶水的温度低了,不管张华喝不喝茶,必须立刻就换上一壶温度正好的茶水,因此每日使用的茶叶远超常人数百倍。陶侃对这个谣传曾经不怎么信,好茶叶也是很贵的,张华是寒门子弟出身,怎么会这么糟蹋物什?但他看着眼前的案几和门窗,心中止不住的想要狂笑。
寒门,寒门,寒门!
寒门是指家中没有大官的家族!不是所有没有官员的家族都有资格称作寒门的!张华出身寒门,可是人家家里是真的有钱啊!
陶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又笑出了声,偏厅内所有人都看着陶侃,惊愕他在拜谒张华的重要时刻竟然有心情想到有趣的事情。
陶侃用衣袖遮住了嘴,却依然吃吃的笑。像他这般的家境有什么资格称作寒门?有什么资格拜谒张华?他竟然以为张华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他脑子是不是有病?他也配姓赵吗?
陶侃笑得开心极了,眼眶中泪水打转。他想起了当日伏波将军孙秀递给他推荐书的时候欲言又止:“……其实……只怕……”
陶侃当时不明白孙秀想说什么,此刻却终于理解了。他笑着,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在一群人惊愕的眼神之中镇定的拿衣袖抹掉了泪水。
孙秀的另一句话无比清楚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不如去荆州……”
是啊,不如去荆州试试。荆州刺史胡问静是举世皆知的平民出身,哦,平民也说得高了,荆州刺史胡问静以前就是一个没有爹娘快要饿死的小乞丐,大缙朝的官场之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低贱的出身了。陶侃的家境与胡问静相比竟然可以自豪的声称“家庭美满富裕和谐”了。
陶侃抹掉了脸上的泪水,他终于彻底理解伏波将军孙秀的心情了。在这个大缙朝的天下,伏波将军孙秀是亡国宗亲,陶侃是彻底的草根,他们都不是后浪,他们都不会有前途。
陶侃能够投靠的对象不是有钱有地位,偏厅的案几是黄花梨还是紫檀木的,喝茶必须水温刚好的“寒门子弟”张华,而是穷得门都没有的胡问静。
陶侃拿起了案几上的精细茶点大口的吃着,从未有过的甘美味道充斥了他的舌尖,他大声的赞扬道:“好茶!好糕点!”他来了五次了,每一次都战战兢兢没有敢品尝案几上精美的茶点,既唯恐被其他人看做是故意跑来大户人家占便宜打秋风,又是惧怕在吃食的时候不懂得的高贵人家的礼仪,露了自身的卑贱。
陶侃一边大口吃喝,一边看着大厅内其余人,果然都鄙夷的看着他。他也不在意,他确实心中怯懦了,被鄙夷也是应该的。
陶侃吃完了茶点,站了起来,对偏厅中的众人深深的鞠躬,道:“诸位,在下要去荆州投靠胡刺史……”他注意到了众人的惊愕和不屑,继续说道:“……只有胡刺史才是我等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