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黑帮还是被炉

没有人能够绕过黑帮去谈论横滨这座城市。

这种野蛮的,带有永恒的暴力意味的组织就像是基因一样埋在这座新生城市的血脉里, 就现在而言, 大概过了几代人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或许再过那么几个世纪, 后人再回望这个时代, 会有某些性格爱好偏僻的专家学者写出什么类似于从黑手党看一个城市的发展史之类另辟蹊径的书籍出来,把这座城市的前生今世剥皮抽骨了拿出来摆在书架上叫人看,才能一窥它的本来面貌。

第一代港口黑帮在刚开始的时候主要成员其实是替洋人干苦工的贫民窟百姓,由于横滨的飞速发展, 本地人与外来人之间在抢夺有限的工作机会时爆发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双方在付出了大量血的代价后终究融为一体,在一代目的带领下凝聚成为了由残酷的规矩、家法,和江湖义气维系着体系的黑色组织, 牢牢把控着港口的控制权,于是得名“港口黑帮”。

出身于草莽的一代目的传奇成为了拥有野心的众人争相效仿的对象,于是在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进入了黑帮群雄并起的时代——但是手段老辣的港黑一代目将这些年轻的小狼们全部紧紧地压制在了手下,在十余年的努力下让港口黑帮始终维持着龙头的尊严。

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有智慧的枭雄,能够游刃有余地在洋人与横滨本土人之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关系, 但是当大战爆发的时候,他已经老了;而当统领着众狼的狼王显现出疲老之态, 往往会被赶出种群, 而一代目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结局,而过于急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武力,然而却不幸战死。

大概比起在不久的未来因为力不从心而被驱赶下台,他宁可要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当他死去后, 港口黑帮立刻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各个派别无视明面上的二代目的命令互相争权夺利,严重地内耗了帮派的力量;而一直对横滨的里世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洋人则趁此机会暗中插手——

得到了他们的扶持后,拥有精良的武器与装备的GSS组织异军突起,在大战中途的某一个夜晚联合港口黑帮内的奸细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突袭,一举夺走港口的控制权。

当用来安身立命的港口被夺走后,港口黑帮的众人才纷纷反应过来,然而为时已晚。趁此机会始终得不到认可的港口黑帮二代目趁机命令诸干部将港口的权利上交,转而让他们去经营各个歌厅赌场的生意。谁都知道他的打算——现在港口方面的拥有实权的人已经全部换成了他的亲信,虽然港口本身还被握在GSS组织的手中,这些职位不过是空头支票而已。

这引起了众多干部的不满,但是由于此时暂时还有GSS组织这一公敌,他们都隐而不发。

“菊池君是二代目的属下,是隶属于二代目一派少见的武斗派,现在二代目正在全力扶持他,就连蓓梨夫人街的地盘也交给了他经营……总之他总是冲在与GSS组织斗争的第一线,昨天晚上受的伤来自一颗9mm的子弹,我猜说不准是鲁格P08式。”

森鸥外面前摊着书,不过看没看进去两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在他的正对面,他的异能力爱丽丝正在教久见秋生如何组装枪支。

“以后你的任务就是给我挡刀,尤其是发生斗争的时候……”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枪的模样,对着久见秋生“pong”地扬了一下。

久见秋生:……

他转而轻轻摸了一下爱丽丝的头发——而正将枪拆开的爱丽丝则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把已经拆开的零件轻轻放在他的手上。

……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根本没有在认真听吧!”

森鸥外表示了一下自己的不满:“难道你就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嘛?爱丽丝,爱丽丝,不要和他玩。”

爱丽丝乖巧听话地缩回手,站在一边。

久见秋生略带残念地将手中的零件开始拼装,被迫与森鸥外交流这件事:“菊池君的处境有些危险,现在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吧?怪不得他会私下里和出身政府的夏目漱石先生达成合作的交易。”

“正是如此。”

森鸥外郑重其事地认可了他的观点,然后忽然不明不白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去买被炉吧。”

“被炉?”

“本来舍不得买的,但是现在已经被那个讨厌的家伙绑上了战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掉。面对着死亡的威胁突然感觉钱成了外物;我决定啦,今天我就要去买被炉!总之至少让我在死掉之前渡过一个美好的冬天嘛。”

“很有道理。”

久见秋生表示了赞同。

被炉并不算是特别奢侈的东西,昂贵的是炭火。只要凹陷下去的炕底火炉箱里炭火充足,在火炉箱上铺上木地板,取暖时把脚放在由被子罩着的热乎乎的木地板上,再在木架的上面盖上一条被褥不让热量外流,就能够保证一个冬天的温暖舒适。

事实上一般有老人与孩子的普通人家都会攒钱买上一个,森鸥外一直以来一个人居住,或许是他没有买被炉的原因。

“那就走吧。”

得到了肯定之后森鸥外立刻站起来,他一边打开窗户看了外面一眼一边念叨着:“我的钢笔还能用,但是墨水已经快要用光了。这一次也要买一点墨水才好,希望二手市场有货。”

此时久见秋生已经将枪熟练地组装好了——他学得很用心,爱丽丝似乎教得也很用心,但是假如要出去的话,爱丽丝绝对不能暴露在人前,她就和出现的时候一样从脚部开始消失在空气里,睁着那双没有灵魂的空洞眼睛。

那双眼睛消失了,无论是谁的掌心都空空荡荡。

“我还以为你会害怕。”

森鸥外看着久见秋生若有所思:“为什么不害怕呢?难道这不像是妖怪吗?”

“我曾经见过很多奇怪的人。”

久见秋生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个性社会,那里的人几乎都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个性,没有个性的人反而会被当做下等人。

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能够触碰到他,他作为一缕孤魂在其中漂泊,看见街上走的大人小孩都长得奇形怪状,倒是显得他不那么奇怪。

“嗯?”

森鸥外踢了一下他的腿让他不要穿木屐:“冬天太冷了,再穿木屐会被冻伤。”

“我……其实不是很能感觉得到温度。”

久见秋生弯下腰把木屐上的五色丝理得整齐了一点之后才站起来往外走,森鸥外转身锁上诊所的门。

开在这里的诊所一般顾客也多半在夜半的时候宛如鬼魂一样过来——白日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

现在已经到了下午,上午的风波似乎已经结束了,买被炉被当做了“要去执行的重要的事情”。

“我很好奇你的过去。”

两个人顺着土坡爬上公路,这一次久见秋生没有滑倒,于是森鸥外把手揣进了兜里,站在上面低着头看他。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但是没有人知道这种认真是装出来的还是其他——他这样的人向来都是不可信的,尽管这一事实只有他愿意表现出来的时候才会被别人发现。

昨夜积在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早已被风吹散,路灯杆上倒是还有一点,用手指在上面划一下能够磕磕绊绊地从上面刮下来一层混合在一起的似冰又似雪的东西。

“我的过去大概是乱七八糟的懦弱,恐惧,陈旧腐朽的木梁堆积在一起的造物。”

久见秋生觉得自己顶着一张年轻的心,内核却已经老去,对一切都有巨大的宽容与无动于衷。

“我不知从何来,也不知要往何方去。一无所有,偏偏又记得太多的事情。要是能够都忘却倒也好,但是我不记得就没有人会记得了……所以也只好不停地回想。”

在公路的旁边有小小的,刻有数字的固定标志,歪倒在沾着雪的枯草里,上面的漆料已经剥落成了几道淡淡的红痕。木屐经过它的时候,枯草的叶子被踩得歪倒过来,但是也无法挽留穿着木屐的人的脚步。

他走得似乎并不快,然而就像是贸然地背着一个死去的孩子不明所以地走过来一样,他也可以无声无息地离开。

穿着旧风衣的青年把双手揣在有些粗糙的毛边口袋里,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笑着问道:“要不要试一下额叶切除手术?有危险性,不过说不准能够把一切都忘了呢?”

“我知道那种手术。”

“所以说要不要试一下?我给你看病不收费,这句话依旧有效哦。”

“大脑的每个半球分为四个叶,额叶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大约占三分之一的体积。切除以后人会失去很多功能,包括很大一部分的性格。或许会变成一个行尸走肉,和正常人相比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还可以呼吸。”

是一种相当粗暴且残忍的手术。

“的确如此。”

被有理有据地拒绝了的森鸥外如是回答,气氛有点冷,久见秋生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两个人相安无事地顺着公路往更加偏远的二手市场走。

在那里会有很多过不下去的人家把曾经阔绰过的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变卖掉,也有的是因为要搬家了所以折价处理一些一直堆在家里但是用不到的东西。

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我忽然又不想买被炉了。”

森鸥外一边走一边望着远处租界处那些华丽的洋公馆:“可是我还是想要买墨水。”

这句话不明所以。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爱丽丝,但是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切都索然无趣。

一切都被自己设定好的异能体就像是一块逝者口中含着的玉蝉,纵然精美无双,也总是透露出一种可怕的,死寂的,来自于黄泉国度的腐朽气味。

“你为什么说菊池君的处境有些危险呢?”

他们继续起来刚才的话题。

久见秋生觉得森鸥外明白,只是打算问一下他的想法,看一看两个人之间意见之间有没有互补的地方,于是便微微皱了眉分析道:“本来港口黑帮就是分裂的吧?二代目对外的表现太过于疲软,而对内的态度上又太过于激进,其他的干部一定会感到不满,但是就现在而言大家必须一致对外,所以再怎么不满也并不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所以也只能由他这样做。”

“但是菊池君并不是二代目,而是仅仅是效忠于二代目的一个属下,又是其中难得的武斗派,一旦港口夺回,被他拿捏住实权就很难再拿回来,所以那些干部们大多数应该心中正在思考要怎么除掉他。”

“这种事情很简单就想明白,但是这位二代目依旧不停地给予菊池君以厚待,而考虑到他其他手下都并非武斗派可以看出他对武斗派是有偏见的,这样说来,就有种‘其实他也不过是把菊池君作为平息诸人怒火的牺牲品而已’的感觉……”

“不过菊池君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就算是危险的武装斗争都冲在前面,已经聚集起来了数目不少的追随者……而且还千方百计地和政府搭上了线,大概是想要与二代目撕破脸,自立山头……”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轻轻地“唔”了一声:“能够在那种混乱的局势里登顶成为二代目的人一定不是什么愚蠢的人,不会不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这么说的话,他的手里应该握着一张能够压制住菊池君的牌,或者说至少让他十分自信菊池君就算是十分想要跳出他的棋盘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反噬他。”

“再联系到之前他命令港口黑帮在一次失利后就让出港口这块蛋糕的怪异行为,我觉得这张牌应该是——他和GSS组织私下里应该已经签订了和解条约之类的吧?”

森鸥外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因为还有一种更为有趣的可能是他直接连上了洋人的线——扶持GSS组织的是鹰租界的人,其他的像是青蛙租界,犬租界,熊租界的洋人可未必乐意看着鹰一家独大,自然也放下了架子挽袖子下场。”

他轻轻叹了口气:“一代目最后的时候虽然已经压制不住下面的人了,却从来都没有对洋人卑躬屈膝,要是他愿意让步,说不准现在还安安稳稳地在上面当太上皇呢。”

洋人这一外来因素久见秋生没有考虑到,于是一些想法便得推翻重来。听到了森鸥外这一句话他忽地微微一笑:“他若是还活着,你必然不会这么说。”

“人若是活着,便总得面对诸多非议。若是死了,身后事便忽地一枚章盖下去,无论好坏都有人对之肃然起敬了。”

这倒是出乎森鸥外意料之外的话。他顺着这话中的意思想了想,忽而也笑道:“你说的对,我便不知道要做的事对不对,也不知道后来的人会如何说我,但是此时我必须去做,大抵往后也有人会为我说话,对我肃然起敬。”

“买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