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津柳浪今年三十岁,觉得下半生没有什么可期待。
光论天气的话,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上午。
假如一个靠近海的城市昨夜下了雪, 那么在第二天的上午, 靠近陆地的海边云层一定阴沉得令人叹息。似乎就连来来往往的轮船也被冻坏了一般, 今天上午的横滨港比起往日里要安静许多,偶尔才会看见船只高耸的烟囱里冒起黑烟。
但是私底下的交易是不会停止的——广津柳浪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坐在里头塞满过期水泥的集装箱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有个英国商人出大价钱收购一件文物, 但是文物是国家不允许出口的东西,检查十分严格。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被安排到了这件事的广津柳浪从东京那边的线人手里接手“文物”的时候发现送过来的是一只臭烘烘的猴子, 文物被藏在猴子的肚子里。
现在他在这里等待来接手文物的人,提着那只关在黑布笼子里的猴子。猴子已经饿了好几天,奄奄一息, 在笼子的一角缩着,偶尔会伸出爪子挠一下笼子的铁丝。
“再忍受一下啦。”
广津柳浪敲了敲笼子,和猴子好声好气地对话:“过一会儿就有人给你打麻醉针, 然后就可以安心死去,不用受罪了。”
猴子没理它——指望一只不通人性的猴子和他说话当然是不可能的, 广津柳浪叹了一口气, 把烟摁灭在集装箱上摁灭,然后用手指弹下去。
但是当他想再点一根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于是不得不把地上那根烟再拾起来重新点上,一直抽到只剩下烟屁股。
从他这里能够看到不远处的仓库, 以及飞翔在那些钢铁做成的庞然大物之间的白色海鸥。有些海鸥绕着收起来的帆飞舞,在甲板上捡一些那些洋人大兵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风的声音很大,大到了都让人不知道风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耳朵也快要被冻得失去知觉。广津柳浪紧了一下衣襟,眺望着不远处的港口。
这里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呢?
很多岩石,海浪冲过来会打出白色的泡沫。海鸥从不亲人,不过偶尔会叼着捕获的鱼飞过来往石头上面摔,直到鱼被摔晕,才会叼着鱼飞走。
“……”
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海里的画面给甩出去,再往那边看的时候,看见不少船上的洋人站在甲板上喂海鸥。
他们把白面包掰碎了丢在那里,当有海鸥飞过来的时候就爆发出来一阵欢呼,一眼看过去全都是一张张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脸。
洋人的五官大多数都很深邃,很多人脸上有淡淡的小雀斑。他们都很为自己的祖国骄傲,因为他们的祖国是那样的强大,让他们即使是在遥远的异国都能够随心所欲的当街拿走商品,殴打那些黑发黑眼的本土人,对女学生吹流氓哨也无所谓。
与之相对的是日本连自己的国民都无法保护的,令人失望的政府。
烟头已经短得火快要燎到指头了,里头的烟丝也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这样的话就算是再抽下去也不会有味道——也就在这个时候,广津柳浪终于看见了来接头的人。
两人对了一下约定好的暗号,广津柳浪把笼子提起来交过去。
“在里面?”
来人用帽子把脸遮住了大半,还染了头发,但是这瞒不过广津柳浪的眼睛。
是与港口黑帮不太投契的GSS的人——此时广津柳浪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这又是一桩洋人牵头,GSS吃肉,港口黑帮只能喝汤的生意。
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拔枪把他打倒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交易,很快广津柳浪就做出了选择;这个选择并不算难做,因为假如现在发难的话,港口黑帮连汤都没得喝。
他觉得对面GSS的人也认出了他,但是不管是谁都没有说话,假装若无其事。
GSS组织的人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投靠了洋商,虽然大家都知道GSS就是洋人手里牵着的狗,指哪咬哪,但是面子到底没有撕破。
人生来就要学会向这个社会低头;广津柳浪已经不是那个十二岁离家出走加入黑帮的少年了,他已经三十岁了,明白了这个道理。
接过装满钱的箱子,他淡然转过身走上大路,然后在某一时刻忽然闪身顺着两栋房屋中间用来排污水的狭窄小道进了贫民窟地势错综复杂的小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其中。
港口黑帮源起于贫民窟,鼎盛时曾经拥有过港口那一块的绝对掌控权,也因此得名。
那大概是广津柳浪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正是那段时间养成了对香烟的挑剔,以至于现在完全难以忍受烂牌子的烟——因为那是一个就连黑帮的底层成员都能抽最贵的香烟的黄金时代。
可惜的是现在港口黑帮已经被众多后起之秀逼到了角落里,广津柳浪觉得或许自己已经达到了对“某一天早上醒来忽然接到了自己供职的这个老帮派解散了的消息”这种事都丝毫不感到惊奇的地步。
……
蓓梨夫人街,舞厅。
已经快要到了交班的时候,充当门童的永井趁人不注意理了一下衣领,把打得过于紧的领结悄悄拆开了一点。
他本来负责的是走私那一块的工作,但是现在港口黑帮势不如人,已经收缩了那一方面的生意,身为武斗派的永井也全无用武之地,只能当一个看场子的保镖之类的人物了。
西装可真是紧,他想,他几乎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此时身上的这一身门童的衣服裹得人难受。
“永井,今天是你值守吗?”
正在他心中发牢骚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算熟悉,但是喊出了他的姓氏,于是他也勉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自来熟的家伙是谁。
那是一个正在跑过来的青年,似乎后面有豺狼虎豹追着一般;他到了永井荷风的面前,对他笑了笑:“我是街里的医生,森。虽然你未必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总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的菊池准干部交流一下。”
“谁认识你啊!”
永井荷风皱了眉。他觉得这个人想要闹事。
“假如再拦着我的话说不准就来不及了。”
森鸥外耸了一下肩。
虽然口中说自己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讨生活”,但是他这样像是狐狸一样狡猾的人,又有一技在身,根本就是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的。
与其说他现在是来通风报信,不如说他只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顺便想在其中投机倒把,看看有什么便宜可以捞。
他来的时候就有想到今天看场子的家伙是永井这个新调来的家伙,已经做好了被福泽谕吉追上来打一顿的准备,但是能不被打还是不被打比较好。
“昨天晚上刚打完架吧?大约是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和菊池君一起,应该是在青蛙租界那边。总之我只是不想给入门费而已,假如我的情报被证明没有用的话,那个时候再采取措施也不迟嘛。”
时间是从伤口状况上推断出来的,地点则按照时间逆向猜测。猜错了也无所谓,总之没有什么能够瞒住医生的眼睛,即使一时可以,也无法一直都做到。
他成功进入了舞厅里,此时舞池中的人并不多。早起的舞女们凑在玻璃面小圆桌边嗑瓜子儿打花牌,互相炫耀客人给的首饰,见到他来了便纷纷笑嘻嘻地打招呼。
“森医生!”
一个舞女笑着喊他:“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呀?是要来跳舞吗?和我跳舞的人是您话,跳一整夜也可以哦!”
其他舞女便起哄,闹嚷嚷要开唱片喇叭。
“原来是年子小姐——最近又酗酒了吗?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哦。”
此人游刃有余地拒绝了——然后溜进了下楼的阶梯。
……
“你上过战场?哪个师?”
福泽谕吉没有拔刀,因为阻拦他的人手中只是……一根晾衣杆。
作为一名崇尚公平的武士,他的还击也用带着鞘的刀身。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简单的脱身,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意外被缠住了。
久见秋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他的刀法也是杀人的刀法,但是将它磨练出来的战场却早已经成了历史的尘埃。
他没有回答,福泽谕吉虽然心中怀疑却也不再问,转而专心对敌。
晾衣杆还是太轻了,而且脆。即使是久见秋生已经极力避免硬碰硬,在几下交错之后,晾衣杆还是断成了两截。
以后要用什么晾衣服呢?
他诡异地想到了这一点,那一瞬间福泽谕吉的刀尾扫过了他的脸颊,擦出了一条小小的红痕,与此同时,断裂的晾衣杆锋利的断口也堪堪削过了福泽谕吉的手背。
两个人才悚然一惊——由于两人的刀法都太过于锋利凶残,一旦无法收手或许就会将对方打成重伤。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无论是福泽谕吉还是久见秋生都下意识地开始束手束脚。
卖鸡蛋的收摊了,推着车经过巷口,好奇地往里头看——便看见福泽谕吉挥刀似乎要斩久见秋生的颈子,快要斩上去了却忽然速度变慢;久见秋生几乎要刺中福泽谕吉的肩膀,却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
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叫人看不懂,我还是和我的老猫一起相依为命快乐玩耍算了。
这场小小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械斗的街头斗殴以久见秋生手中的晾衣杆彻底碎掉终结——放下刀,久见秋生的战斗力直线下降,被福泽谕吉轻而易举地用刀鞘抵住了喉咙。
“走。”
他简短有力地说,目光略过了一边的扫帚,感觉假如说被久见秋生拿到扫帚可能两个人还要缠斗一番,于是决心把他看守在眼皮底下。
久见秋生没有意见。
两个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往舞厅走,当走到门口的时候,福泽谕吉二话不说把正伸着头往里看的永井一刀背打翻,踢开了门。
倒是久见秋生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福泽谕吉浓眉大眼的,也会正义的背刺。
他双手插在怀里,跟在福泽谕吉后面十分平静且自由地施施然走了进去。
里面的舞女们正围着一个女孩子说些什么“你以后就听医生的话少喝点酒嘛”之类的话,那女孩子撇着嘴说“客人要我喝,我能怎么办”,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在整齐的一口白牙间泄愤似地“咔咔”嗑着。
她们忽然瞧见有人踢开门走进来,本来有些害怕,但是很快又不怕了;在福泽谕吉严肃地说讨债专用台词“欠债还钱”的时候,甚至有一个袅袅婷婷地从桌子边站起来含笑道:“先生要我们还什么债啊?我们姐妹们钱债没有,情债倒是一堆,您要咱们还的又是这一堆中的哪一个呀。”
福泽谕吉:……
他把刀抬起来警惕地护在身前,无声地拒绝这些舞女上来搂他的胳膊。
刚才说话那舞女遂懒洋洋坐下来翘起腿,从桌上小碟子中拿了一颗瓜子嗑,对福泽谕吉翻了个白眼儿,“呸”地把瓜子壳吐在地上。
她眼波流转,瞧见久见秋生站在门边,遂嫣然一笑:“喂!那个人,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过来呀?”
“我在等人。”
久见秋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
森鸥外在往地下延伸的楼梯上遇见了一个头戴礼帽,臂提手杖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