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忽然哭了,伸手拼命地晃福泽谕吉:“你说话啊,你快说话啊!你别睡,睡了就死了!睡了就死了!”
福泽谕吉看见他的手指被截掉了一根。战争发生在冬天,很多人的手直接冻烂了,害怕坏的更多,只能直接把手指剁掉。很多人躺下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被晃得难受,感觉耳朵开始出血,心里烦躁的不行,大声吼道:“别晃了!”
本来他的长相就锋芒毕露,沉了脸简直能吓哭小孩。那人吓得一缩,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道:“战争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长长地舒出来,福泽谕吉闭上眼睛:“现在你在回家的列车上。”
“我要回家了。”
那人抹了一把眼泪嘿嘿地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我要回家了!”
“欧呦呦!说不准你老婆已经给人睡大肚子了。”
“关你娘老子屁事!又不是你睡大的!我塞你一嘴粪信不信。”
整个车厢似乎因为这粗鄙的恶劣玩笑都活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话,似乎要把在战争的两年间憋在心里的话都一口气说完,说到声音嘶哑喉咙出血也不停。
福泽谕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靠在车窗边拉开帘子往外看,因为火车开得还算快,所以树影纷纷倒退。
在阵亡名单上他找到了几乎所有他的师兄弟的名字,只有年纪最小的师弟不在上面。
他们几乎全死了。
“一个丁,一个兵。一个将,一场仗……”
火车站月台边,帮毒贩卖大烟的小孩儿们大多数只穿着一条烂裤子,裸着背凑在一起玩弹石子儿,一边把石子往小洞里弹一边唱,时不时用脏脏的手擦一下鼻涕。
看见这些缺胳膊断腿包着耳朵扎着头的兵从火车上下来,他们一哄而散,而后过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过来悄悄问道:“先生,要抽那个不?”
“那个”就是大烟。
由于在战时情急时被用作麻醉剂,剂量往往难以控制,很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都染上了烟瘾。到底打仗卖的是命,被遣散的时候发了一点钱,当时就散去抽大烟的人倒不少。
有一个小孩儿蹭过来拉住了拄着刀慢慢往前走的福泽谕吉的袖子,对他挤眉弄眼:“要女人吗?可漂亮了,一次三百円,你要是能多带几个朋友来,我姐姐只收你二百円。”
“不要。”
福泽谕吉轻轻摸了一下这小孩被刮得干干净净的青头皮,遭到他“呸”了一声:“吝啬鬼!”
被他这样说,福泽谕吉也不生气,只是拄着刀往前不停地走。
他舍不得坐车,就这样走了一日夜,到了故乡的河边。
有一对男女在河边搂着,他也视而不见——他忽然回过头了,脸迅速涨红,指着那女人道:“你,你……”
那是他师弟离家前娶的妻子。
“你什么你。”
抱着她的那男人把裤子一提,大咧咧站起来:“逃兵的老婆谁不能玩?你要是想的话你也来。”
他的脸上挂着那令人恶心的笑走过来,狠狠地将福泽谕吉一推,待看到了他手上那刀顿时气势一矮,若无其事地后退,嘴里倒是不饶人:“什么玩意——-->>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就你会逞英雄!你问她,是不是她自己要的。”
福泽谕吉默不作声地把行李一抛,拔刀出鞘,那人转身就跑,被砍成两半,跌在地上,咕噜噜地冒血。
那女人也不尖叫,只是拖着身子爬起来,到那人的尸首上摸出一卷钱来,要塞进怀里——她被福泽谕吉踩在地上,用刀抵着喉咙。
“你这恶妇!你丈夫还没死!”
青年武士手中的刀即将刺下去却硬生生停下了,他的手在颤抖着:“等他回来,处理你!”
此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仅十七但是已经是母亲了的女人脸上露出那样一个惨白的笑容。
“他死了。”
她轻轻地说:“他是逃兵,被抓住枪决了,一年前。”
福泽谕吉手中的刀颤抖得更厉害,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但是那个女人没有理他,她仰躺在那里,看着天空,瞳孔里空空荡荡,虚虚地凝视着某一处:“他被人拖上去——我抱着孩子挤进人群里,喊着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露出一个梦幻的笑来:“他真英俊,我一直都好爱他。那时候他也喊我的名字,我们一起哭,我们离得好近,他伸手,我也伸手,可是我们拉不住了。”
然后呢?
然后——
他和很多被抓起来的逃兵一起被拖到了墙边站着,很多人开了枪,有不熟悉枪用法的警察还擦枪走火打伤了自己人。
“那时候他站第三个,从左边数起。”
女人挣扎着动起来,胡乱地挥着手,尖利地大笑出声:“他站在从左边数起第三个!第三个!”
在阵亡名单上,福泽谕吉找到了几乎所有他的师兄弟的名字,只有年纪最小的师弟不在上面。
他们几乎全死了。
此处修改。
他们全死了。
青年武士把被他杀死的男人的尸体踢进河里,给还在疯疯癫癫地说话的女人裹上衣服,扶着她往河对岸走。
一块石头砸到他的刀柄上,他抬起头,看见桥边一个小孩怀里捧着一堆石头,一边往这边扔一边跑:“逃兵!逃兵!逃兵的老婆!”
他看到福泽谕吉阴沉的脸,有些怕,怀里一松,石头全洒落下来砸在脚背上,吃痛跑掉了。
“老师呢?”
“去年冬天喝醉了掉进河里。捞起来后说了一宿胡话,隔了一天没了。”
女人已经开始平静下来,伸手梳头发。她忽然阴森森地笑起来:“大家说他是因为教出了我丈夫那样的学生所以羞愧而死,你信吗?”
“不信。”
福泽谕吉说。
这个女人愣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笑。
把福泽谕吉迎进家里后,她用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施了一礼,说自己要去梳洗一下,随后款款走进了内室。
茶水饮尽,她也没有出来。
闻到了血腥味的福泽谕吉冲进去时看见女人背对着门靠在祭桌上,整个人扑在那里。祭台上的香刚刚点上,中间放着一张少年的黑白照片,对着镜头局促不安地笑着。
她握着一柄短刀的手无力地垂在桌子边,将她翻过来,便看见胸膛上一个洞,红色的血泉水一样往外淌。
在床上睡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边上放着半罐洋奶粉,一卷卷钱散落在边上,似乎是匆忙间从各个地方翻出来的,堆得像是刚刚割下来的稻草。
福泽谕吉走过去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忽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才发现在他的脚踝上绑着绳子——他的母亲大概很害怕他醒来乱爬,所以把他绑住了脚拘在这里。
桌上有笔纸,自杀了的女人似乎曾经展开了笔纸想要写些什么,或许是遗书,但是到底没有写;或许是因为她不认识字。
笔墨已经干涸了。
……
福泽谕吉被家族的人告知,假如自己收养这个孩子的话,家族就不会收留他,因为这个孩子是卑鄙的逃兵与娼女的孩子,有辱家风。
现在家族是他的长兄为家主,他不太喜欢福泽谕吉,因为他听说自己这个弟弟是一个勇武的军人,感觉他回来的话会显得自己十分没有用。
事实上他宁可福泽谕吉带着这个孩子回来,这样的话,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他永远的污点。
但是他们的母亲却十分的清醒,决心逼迫幼子放弃这个孩子。
然而令这个聪慧的老妇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两天之后,福泽谕吉带着这个二岁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地方,登上了去横滨的火车。
“横滨啊,是一个肮脏到了神都不会到往的可爱城市,无论是什么人,就算是魔鬼的孩子都能在那里被接纳。”
这句话是福泽谕吉在偶然间听到本部的参谋口中说出的话。
那位参谋命讳夏目漱石,是一位十分可靠的人。曾经询问过福泽谕吉是否读过书,并且做出了“现在国民受教育度还是太低,福泽君十分可惜,以后有机会的话要多读一些书”这样的评论。
那就去横滨。
福泽谕吉草率地做了决定。
这一次他离开的时候,看见曾经的老师的家后那座山上,竹子已经长得郁郁葱葱。
再也没有人会在那里斩竹练刀了。他是唯一活着的,最后的武士。
……
现在这位最后的武士暂时沦为帮某个放贷的人收债的专业打手。
人都是要恰饭的嘛。
而且还有个孩子要养,就更要工作了。横滨是一座严重西洋化的城市,由于“黑船来航”的背景,人们爱穿洋服,吃洋餐,就连饭店的服务生都要会说几句洋人的话。
然而福泽谕吉甚至不认识字。
他只有武力。
在第一天来横滨的时候,他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也不知道怎么坐电车,在公园和其他流浪者为了抢一张长椅大打出手差点被警察抓走——遭到了批评教育。
那是一个很风趣的警察,姓江户川,告诉他可以去找类似于保镖之类的工作——“不过洋人喜欢雇佣那些黑皮的大汉当保镖,而且也根本看不起冷兵器,他们喜欢用枪。”
他那个时候正在下班路上,经过公园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场斗殴,于是前来阻止。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哈欠连天:“男人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幸好我有个好老婆。我家的孩子也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家伙,哈哈。”
“我的帮助求回报,福泽君——等一下,不是那个!那个是洗衣粉!”
他一边帮助福泽谕吉在路边的商店里挑选便宜奶粉,一边唉声叹气:“我只希望你这样危险的人往后不要太多的惹是生非……唉,太多事件了,真的是有太多太多的事件了,最近横滨乱得像是要炸开的弹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