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最后的武士

“三十円一个。”

卖鸡蛋的人说。

他是一个有点秃头的矮个子小男人,臭着脸, 腰间围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

一只毛发都黏在一起, 这边秃一块, 那边秃一块, 看上去丑得恶心的老猫黏在他脚下打转,打着哆嗦,喵喵地叫着。

“噫!死畜生!”

于是卖鸡蛋的人有些厌恶地伸脚踢了猫一下,看那猫缩到了一边, 才缩回脚,又搓搓手,对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吆喝道:“保管新鲜, 送给洋大人吃都使得。”

“二十八円。”

久见秋生指着边上用毛笔写出来的价格牌子据理力争了一下。

今日不同于往日,他现在很穷,还靠森鸥外养着, 自然要讲价。

“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刚打完仗物资也紧张。”

卖鸡蛋的人看了他一眼,拧了一下眉, 心道这人买不买还两说,便和他扯皮:“涨价了, 我牌子还没找到认字的人改。”

久见秋生顿了顿, 便道:“我认得字,写得也还不错,我给你改,你把鸡蛋二十八円一个卖我罢。”

“算了, 我瞧着你也有笔没墨。”

对认字的人,卖鸡蛋的人多少还算是尊敬,况且本来就是他随口提的价,现在降下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下一次我可不让利了。”

于是久见秋生便低下头捡鸡蛋,那老猫于是便扭扭捏捏来绕他的脚,似乎是觉得也没什么热气,于是绕了两下便又回到那桌腿下头缩着了。

卖鸡蛋的人板着的脸上便露出来一个隐约的笑来,又伸脚踢踢那猫,那猫依旧绕着他的脚团了团,不声不响。

久见秋生在怀里捧了六个鸡蛋,从怀里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小钱结了账,等着他找钱——也正在这时,他听见脚步声从那头的巷子里传过来。

那人走过来了。

会是什么人呢?事实上在这种天气里,很少有人愿意出来才对。何况鸡蛋也算是贫民中的奢侈品,主顾多数是那些浓妆艳抹了后在舞厅里跳舞的女人们,而现在是清晨,这些舞女们已经狂欢了一夜,多数还躺在自己或者别人的床上——她们往往要到中午的时候才会起来,因此早上的生意不好才正常,但是今早这里倒是热闹。

卖鸡蛋的人也有点惊奇,又有点警惕,把鸡蛋往靠着自己的这里揽了一下——他已经看清那人腰上挂着的刀了,心中害怕这人发起狂来把他的鸡蛋都打碎。

那是一个高且瘦的青年,做武士打扮,神色十分严肃。他走过来,先看了一眼价格牌子,似乎是觉得还算合理,于是便蹲下来挑了一个鸡蛋,对着透过雪色折射出来的微弱天光看了看,开口问道:“新鲜吗?”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过于生硬,他补了一句:“买给病人吃的。”

“新鲜!昨天才在养鸡场收的。”

不得不说欺软怕硬是人的本能,此时卖鸡蛋的人缩着脖子,也不说要抬价了,话里话外很是讨好。

那老猫故技重施,又过来绕着这人的脚脖子转。似乎觉得这个人的脚背比较暖和,它谨慎地在上面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缩了身子,带着那点暖意又回它那桌底角落里去了。

卖鸡蛋的人偷眼去看他那猫,又偷眼看这武士,见他脸上没有厌恶才勉强放下心来。

“等我收完债就来买。”

武士把鸡蛋放下,提着刀大步走了。他走路十分地坚定,完全看不出来是放贷奸商的走狗——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那边。

于是卖鸡蛋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忙抓着老猫的毛提起来教训道:“什么人都敢碰!仔细人家把你踢死了,你以为谁都和我一样心好?”

正说着,那猫支支吾吾地喵喵叫起来,卖鸡蛋的人往前一看,原来久见秋生还站在那里等着他找钱。

……他脸上一滞,连忙把猫放下,歪了头嘴硬地解释道:“这猫从小黏着我,跟得久了多少也留着一点情分,是乖巧的,可从来不碰我的鸡蛋,您别担心——我今晚就把它打成一张烂猫皮。”

久见秋生点了点头,似乎感觉不到冷似地站在那里。

卖鸡蛋的人担心他因为这事压价,心中发虚,脸上捧着笑;又道:“方才那人也没嫌弃,你看是不?他瞧着倒像是武士——唉,武士现在也没落了,谁还管老幕府那一套。”

此时他终于艰难地把该找的钱算好,将一把更碎的钱放在久见秋生手里。

于是久见秋生便也走了。

卖鸡蛋的人见左右终于也没了人,便又把那猫抱在膝盖上絮絮叨叨地教训,大抵是说些“往后你可都改了罢”之类叫人啼笑皆非的话。

那猫也果然不碰鸡蛋,只是窝在自己老主人的怀里取暖,偶尔伸舌头舔一舔他粗老的手。

正此时,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忽然隐约传来了狗叫声,老猫一惊,毛炸开来。卖鸡蛋的人连忙摸了摸它秃兮兮的毛:“不怕!那老狗咬不到你。”

说着说着他自个儿嘿嘿笑起来,低声哼起小调,那张又老又丑的脸瞧着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

……

小巷里,福泽谕吉用刀柄把向他扑来的狗拨到一边,正要狠狠打下去,却发现它被链子拴着,于是便收了手,站在那狗咬不到的地方堂而皇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看。

这极大地挑衅了恶犬的尊严,虽然狗有没有尊严谁也不知道,现在姑且当做有——它对着这个武士狂叫。

狗向来是最看人下碟子的,这条狗大概称得上是此中翘楚。

或许它已经看出来这武士虽然穿得十分周正,但是里头的内衫领子已经因为浆洗过多次而白得发黄,僵板板地卡在脖子上;也或许是看出来他握着刀的手上有冻疮,绑着刀的带子也很久没换,边缘污黑;或者是他怀里没有一枚钱;总之它肆无忌惮地对这个落魄的武士大叫。

它显得十分健壮,虽然脏兮兮的,但是或许十分适合看家护院,说不准它吃的比贫民窟里绝大多数的人要好,也比那些自矜身份的,事实上早已经被时代远远地甩在身后的人家要好。

武士就是早已被时代抛在了身后的阶级——不过福泽谕吉依旧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武士。

他出身丰前中津(现在已经改名为九州大分县,然而居住在其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依旧只知道丰前中津,这让那里的行政长官十分气愤)奥平藩的士族之家,由于是无法继承家业的幼子,所以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同宗无嗣的长辈那里学习如何做武士。

那是一个十分暴脾气的老头,酗酒,年纪一把了还与人当街打架斗殴,将“我曾经可是迎风一刀流里头鼎鼎有名的人物……”之类的大话挂在嘴边,是一个总做出令人困扰之事的人,但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总是嚷嚷着要将福泽谕吉从他的弟子中除名,因为“你这个小家伙严肃的脸看着就叫人讨厌”;但是在教导刀术的时候也十分尽心尽力——与此同时却又总是对小福泽谕吉进行过于严格体罚。

……例如在练习时将刀打断了的话,其他人只会挨一顿揍,如果是福泽谕吉的话不但要挨揍还要进行“双手把断刀高举过头顶在门外站一夜”之类极其“武士”的修行。

他这样子让那些在福泽谕吉后入门的师弟们都觉得自己的老师做得太过火了,他们总是凑在一起说他的坏话,作为武士枯燥的修行中途还算有趣的消遣。

有时候福泽谕吉也会加入其中,于是师兄弟们笑成一团,说那个老头儿昨天多喝了二两黄汤,撞进了寡妇门里,第二天早晨才出来之类的香艳糗事。

那时候他们拿后山的竹子练刀,竹子都被砍秃了,只剩下种在地上短短的一截根,走过的时候甚至要小心谨慎,因为一不小心会被那些竹子刮伤腿。

但是被刮伤腿的话,就不用挑粪“喂竹子”了——虽然挑粪不是难事,但是粪臭,尤其是热烘烘的夏天,简直扑鼻难闻。虽然大家都知道竹子长得快就要喂肥,但是谁也不愿意干,到最后轮着来。

福泽谕吉是师门这一代里最年长的师兄,身为老师的老头儿不靠谱,大家有事情就找他。

往往一到夏天,那些年纪还小,心思机灵的师弟们就会故意叫竹子刮伤腿,活蹦乱跳地过来找福泽谕吉,指着腿上那一道小红痕笑嘻嘻地请假不干。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笃定了身为此代之长的福泽谕吉绝对不会拆穿他们,所以才这样胆大包天;不过他们请了假,活儿就要福泽谕吉干了,因此一年四季里总是能看见他挑着摇摇晃晃的污桶在清晨穿行在被砍得半秃不秃的竹林间。

这也是他在师门里受到师弟们敬重的原因,因为在大家眼里,师兄刀术很好,人也很好。

福泽谕吉自己也喜欢爬山。

他喜欢清晨,也喜欢竹林,以及里面的鸟雀。因为害怕猫吃了他的鸟儿,他曾经花了一整个夏天把山里所有的猫都赶走了。

那是他十四岁的事情,自那之后似乎天下所有的猫都恨上了福泽谕吉。

挑着桶到山顶时,能正好赶上一个鸟雀声里的日出。下了山后,那些心虚的小家伙们会凑过来给他打扇子,在师父醒来前的最后一段自由时间里嘻嘻哈哈地说笑。

“吵甚么!”

老头儿醒了,先破口大骂一气,然后拿那柄少了很多梳齿的木梳子把头发紧紧地扎成武士的月关头,臭美地对着铜镜照一照;那柄梳子是他死了很多年的老婆留下来的,铜镜也是。

尽管有些时候的下午他会去一里外的酒馆里喝到整个人烂醉如泥,而后再踩着夕阳歪歪扭扭地进了门来,立时吐一地酸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到床上去睡,给福泽谕吉留下一地要扫的烂摊子,但是即使如此——

在宿醉第二天的清晨,这位老武士依旧会把自己打理得衣冠整齐,连木屐的带子也端正后,才昂扬地迈着八字步走出来。

然而那好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到底是多久呢?

才不到两年,记忆里那些师兄弟们的脸甚至已经开始模糊了,像是白骨沉进湖底一样似乎也捞不出来了的模样,为此他不得不开始一个一个念他们的名字,试图加深记忆。

两年前,大战开始。

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都被征上了战场,即使是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的小师弟也是。

征兵的人举着名单念名字,把他们一个一个推上军用卡车,给他们分发武器,但是也没叫他们解下腰上的刀。

因为身为师兄而沉稳很多的福泽谕吉把那些因为马上要上战场建功立业而激动的师弟们往军用皮卡的里面推,防止他们从卡车的边缘掉下来。

所有的人都闹哄哄的,有的人说后悔自己的刀落在了家里没有拿过来,其他的人大声地笑话他;每个人都大声说话,似乎能用大声说话掩饰心里的激动与恐惧似的。

军官拔刀敲了一下卡车的边缘栏杆,喝斥大家不要说话,于是众人都住了嘴。此时,卡车的发动机开始嗡嗡地叫着,要开动了。

它开动了,把那山,那竹林,那落魄的和室都丢在后面,驶上尘土飞扬的路。

福泽谕吉那时站在卡车尾巴的地方,他用手按着刀柄,回头时遥遥地看见他的老师披头散发,裸着干瘪到能看清肋骨的上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从那破旧的和室里冲出来。

他跑掉了一只鞋,像是个瘸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挥舞着刀,似乎喊叫着什么,徒然地追着皮卡车跑。

他追得很快;

在他的身后有一些妇孺,也费力地踩着小脚追着车跑,但是她们远远地被落在后面。

皮卡开始加速。

老人逐渐被甩在后面。

他更加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像是个丑陋得可笑的稻草人一样摇晃着;他沙哑的嘶喊声夹在军用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里远远地传过来:“谕吉!谕吉——”

渐渐的,这叫喊声越来越小,再也听不见;渐渐的,那个老人成为了歪歪扭扭的土路尽头一个小小的黑影,对着颠簸着前进的卡车的摇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再也看不见。

记忆从这里开始就变成了冒着一簇簇火的枪口,黑夜连着白天,根本不会停歇的炮声。圆鼓鼓的东西飞进了壕沟里,是炸弹。下意识翻滚着躲开后,近在咫尺的爆炸声把耳朵震得两个月听不见声音,刚才还在身边的人已经成了一片开花血雾,雾洒下来的时候,或许在脸颊上能摸到半截肠子。

“胜利了,可以回乡了。”

有一天,所有人都开始说这句话,然而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谁也不知道,而那一天真的到来时甚至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几月几日。

福泽谕吉撕了自己已经提前写好的遗书,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在撕遗书。他从北海道站登上了回乡的火车,那天他的耳朵还包着纱布,血从里面透出来。

“我真怕我回去后,老婆已经给人睡了。”

和他挤坐在一排的人很活泼,讲个不停,从自己离家的那天小儿子尿了床讲到自己自己家隔壁寡妇养的狗咬过他的脚后跟,因为右耳听不见声音,福泽谕吉听得不大清楚他絮絮叨叨的话,只是沉默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