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
“别和我讲价。”
“好吧,现在纸钞不值钱,银元能买到的纸钞不能,真没办法——广津!”
他扬声喊了一下外面等着他的人:“给这个见鬼的家伙数出十张票子来!”
“十张?九张就可以。”
“那一张算是打扰的歉意,胆小鬼!”
这人如是说,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刚打完架的是我,又连累不到你。”
然而坐在对面的森鸥外对他的嘲讽仿佛充耳不闻。
“那就多谢了。”
他倒是顺杆儿往上爬就完事了。
此时广津柳浪已经走了进来,先是对这个人鞠了一躬,然后从大衣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钱夹,从里面十分严谨地数出了十张钞票,放在散发着碘酒味的铁盘边。
随着钱到位,森鸥外的态度也随之好转了一点。把椅子旋转了一个方向,他对着屋里喊了一声:“秋!喂喂!秋!去把酒精拿一瓶过来!”
但是并没有回答。
“果然指望他不行。”
他歪着头冷哼了一句,对这个明显是黑帮成员(甚至可能是干部)的人警示了一下:“边上的肉已经被子弹里的药炸烂了,要剪掉,你明白的吧?”
“男儿从不畏惧一时之痛!”
“那好。”
森鸥外耸了一下肩,开始动手,尽管他的手速已经十分的快,但是疼痛到底还是能够追赶上来(虽然不是他痛)。
“没有麻醉针吗!”
这场小小的手术进行到了大概30秒的时候,这位“不畏惧一时之痛的男儿”菊池宽还是无法忍受地叫喊起来。
“一会儿就好——毕竟不畏惧一时之痛的男儿不需要麻醉针。”
森鸥外一边说话一边剪下最后一块即将溃烂的肉,开始往上面敷药粉。当他想要把白大褂右侧的绷带拿出来时候的时候伸手摸了个空,于是才想起来那卷绷带现在应该正在久见秋生的头上,不得不站起身来重新拆了一卷新的绷带。
“我是港口的菊池宽,这些日子,我的兄弟们经常打扰你吧?”
“你是干部?”
“快要成为干部了。”
“那真是恭喜——我可从来没见过你的兄弟们。”
这个时候森鸥外开始装傻。
菊池宽看上去并不算年轻,他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有些地方开始发白。当胳膊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之后,他的精神逐渐恢复,并且开始左顾右盼。
“没有酒。”
森鸥外提着煤油灯弓着腰在小柜里挑选着预防炎症的药,他大概猜得出来这个人正在找什么,于是打破了他的幻想:“想要喝一杯壮胆气的话是不可能的。”
“那真是遗憾!”
菊池宽大笑起来——当伤口被包扎好之后他的心情也变好了:“没有酒的人生,简直是一点趣味也没有啊。”
他笑着笑着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呼吸有些粗:“喂,有感冒药吗?”
“没有钱的人生更没有趣味。”
把一个白色的药盒从最里面费力地拿出来,用小剪刀将一整版药剪下来了两颗丢进小袋子里的森鸥外叹了口气:“是没钱买好酒,不是不喜欢。毕竟饮酒的时候可以忘记忧愁,而忧愁又那么多。”
听见咳嗽声与‘感冒药之问’后他转过身来:“感冒药?当然有。”
“一直都不好,真是的。”
菊池宽哼了一声,用手在桌子上敲了敲:“感冒这种病,就是烦人,简直无孔不入。”
“花天酒地的生活会让好~男~儿~染上肺病。”
“我可不会!”
“说不准。”
“你这个家伙是想咒我吗?啊?哈?把你扔进横滨港!”
“病人不一定都瘦弱,事实上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有损医学尊严上的大失败——我以为那家伙——”
此时森鸥外指了一下终于抱着酒精过来了的久见秋生道:“就是那个人,我以为他应该有肺病,但是没有。”
说着的时候,他大步走过去把久见秋生往屋里推,神色十分严肃,低声道:“回去!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们可不是我这样品质优秀有利于横滨未来发展的好医生——话说你听力还真不错,我以为你听不见的。”
……明明是你让我拿酒精的。
久见秋生于是从善如流地把酒精再放回去,但是当他再回中厅的原处站好的时候,却听见了有点嘈杂的声音,有些像是争吵。
“肺结核这种病可是无声无息就会患上的。”
完全没有任何感情的陈述句,这是森鸥外:“像是白蚁啃噬堤坝一样,堤坝倒塌的时候就来不及修补了,因为里面已经被蛀空。”
“你以为我会怕吗!”
这是菊池宽。他简直是陷入了暴怒之中:“我可不怕吓!当医生的吓唬病人骗钱,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里面的规矩!”
“对,有五个肺病患者的话,说不准我已经发财了,能够雇得起漂亮的洋女仆,躺在一百万日元一平方米的地毯上和她滚在一起。”
这句话无论是语气也好还是其中的含义也好,都过分薄凉嘲讽,很快,随后就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小推车的轮子与地面发出的磨蹭声,车上的医疗器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外面不停刮过的风声以及广津不知所措的劝架也混在其中——大致含义是“看看这种咳嗽是不是那种肺病也没关系嘛”之类的平和但无用的话。
“要是打我的话,你已没救。”
即使如此还能听见森鸥外抑扬顿挫甚至带着笑声的挑衅。
久见秋生:……
他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菊池宽已经拎起了森鸥外的领子,一拳捣在他的左脸上,把他的脸打得歪过去。
森鸥外本来是笑着的,但是看久见秋生推开门,脸色却一沉:“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他松开了扯着菊池宽领子的手转而去捂自己的左脸——反正他的力气没有菊池宽大,拉着他的领子也没有什么用。
“菊池先生,十分抱歉在下冒犯了您。”
这句放低了身份与架子的话当然是森鸥外对菊池宽说的,然而从这张年轻的脸上露出的是那样笃定的神色,让菊池宽的心里有些发慌。
那个捂着脸半倒在墙边的青年的唇角缓缓勾起来,随后吐出来几个字:“再不医,就没命。”
“少骗人。”
菊池宽侧过脸去。
他看见刚才被森鸥外推出去连脸都没看清的人此时站在门边的光影里看着他,更加心烦意乱,看了一眼就转过头,但是不知为什么又看了一眼。
那边森鸥外扶着墙站直了身体,捂着脸把久见秋生再次轰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听着像是很生气,脸上却还在笑,在久见秋生耳边说了些什么。
……
菊池宽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
主卧里,久见秋生把白毛巾泡在热水里浸湿,给躺在榻榻米上的森鸥外擦嘴角的血——刚才那一拳虽然没把他的牙打掉,到底把他的嘴角撕裂了。
刚才森鸥外对他说的就是让他去烧热水,大概就是为了现在处理伤口。
嘴唇撕裂这种伤并不算是很严重,就是疼。
然而森鸥外躺在那里却显得十分得意,他似乎在等久见秋生来问他为什么得意。
但是久见秋生并不问。
……于是他只好自己强行炫耀:“是钱哦!挨了一下揍之后变成了十二张!”
“好厉害。”
语气极度敷衍の秋生。
森鸥外眨了一下眼,对久见秋生不为钱所动感到不可置信。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把还沾着一点血的十二张钞票展示给久见秋生看:“本来只有九张,然后利用他的虚荣心变成十张,挨了一下揍之后,又变成了十二张!”
“是啊,好厉害。”
为什么似乎更加敷衍了啊喂?
“三万円啊!一个鸡蛋二十八円,一千多个鸡蛋!”
他把钞票在久见秋生眼前晃了晃:“足足一千多个!你明天不用出去卖身赚钱养我了,我们发横财了。”
但是久见秋生只是低着头用有点凉的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后用热毛巾包住了他的脚踝。
“……你真是无趣。”
森鸥外脸上的笑容消失,面无表情地把钞票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要是每次挨揍一下都能拿到三万円就好了……两万円也行,实在不行一万円我也很满足啊!”
“会痛。”
久见秋生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这种不愿意治的病人,就随他去好了。”
“我是个好医生嘛。”
“嗯。”
“看上去像是好医生吗?哈……说不准我是故意这样说,就赌自己不会被打死还能拿到补偿,顺便卖给那个家伙人情呢。”
“嗯。”
“我简直怀疑你的发音器官只有‘嗯’,真是的,你这个人。”
森鸥外呲牙咧嘴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刚才说话扯到了嘴角的伤口。
他本想说几句类似于“我是不是阴险得聪明!在横滨这个可恶的地方只有阴险才能活得长久”之类丧且黑的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又觉得就算是说了久见秋生也只会回答说“嗯”,于是两人就此无话。
过了一会儿,水凉了。
久见秋生用毛巾端着这个有一边被砸扁了的铜盆出去,准备把水泼掉。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森鸥外在拍榻:“你要去哪里?不会是想偷我的盆然后走掉吧?那个盆说不准是古董哦!”
“……没有。”
实不相瞒,我曾经见过的盆估计现在真的是古董……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个盆不太像是古董。
过一会儿久见秋生回来,正对上侧躺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森鸥外的目光。
他听见森鸥外又开始踊跃发言了:“我还是觉得我很厉害。三万円呢!白赚的三万円!”
“嗯,一千多个鸡蛋。”
“下一次你还在我被打的中途过来,只要被看见了,那些要面子的家伙就一定会给钱的。记得了吗?要在中途过来……能在我挨第一下揍的瞬间过来最好,那是最优解。”
“会疼。”
“……我不管,明天早上我要吃鸡蛋,你去买。”
“总有人会揍完后不给钱的……”
“你明早煮鸡蛋仔。”
“不值得这样。”
“鸡蛋。”
“……嗯。”
“今夜来的可真是恶客,不过你再不去睡的话,明早大概就起不来了。”
“……”
久见秋生试图暗示自己只是听从刚才“不要穿着脏衣服上已经消了毒的床”这句话而已:“那张床是消毒了的。”
森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