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梨夫人街の医

报纸脏了,就卖不出去了……

要是卖不出去,会被打的,还要赔给人家钱……家里的贷款利滚利,怎么也还不完,那天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等姐姐来了初潮就把姐姐卖给放贷的人当妾……

一张报纸飘到了路那边,黏在堵住了下水道的雪堆上,有汽笛的声音遥遥地穿过雾气传过来。

车,车开过去,报纸会被碾坏的!

咬着牙,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报纸,直到车灯已经穿过了雾照过来,他才抱着报纸往前跑——

“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

指甲修剪得圆润美丽的手提起西式白菱茶壶,红茶从像是血一样从雪白的茶壶肚子里顺着壶嘴往外淌,在精致小巧的杯子中心打出一个急促的漩涡,像是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般注视着天花板。

很快,红茶开始沉淀成一种干窒的褐红。夫人带着花边洋帽,她今天穿的浅绿色绸裙上刺绣繁复。当红茶已经到了恰到好处的时候,她才将茶杯举到了唇边优雅地抿了一小口。

唇上胭脂透骨艳红。

好亮啊。

家里,点灯了吗?

姐姐……

积雪还没有扫干净的马路中间,那个孩子扑倒在那里。

他最后抽搐了一下,伸手去抓下水道旁肮脏的雪堆上的那张报纸,手指在横跨整个版面的“横滨市长会见美国驻日大使”的巨幅照片上面抓挠了两下,僵硬不动了。

汽车停了下来,自称为sir,打扮得不伦不类的管家嫌弃地脱下手套去试他的呼吸,很快他重新戴上手套,在他的脸边丢了一枚银元,跳上了车,顺便宣布:

“没事,没死。”

他心中紧张,因为他没有试到气息。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破财消灾,真是晦气。

门房点头哈腰,看汽车已经走远了,连忙去试他的鼻息,手一抖,却也说:“没死,没事。”

可别赖在他身上……

他拔脚就想走,但是忽然贪图起那枚银元来,悄无声息地把那枚银元攥在手心里,这才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小屋里一钻,银元也藏进枕头夹层里。

他刚放好,忽然看见有个人像是个鬼似的摇摇晃晃从路那边走过来,直直地瞧着他。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瘦瘦高高的男人,面部线条显得有些阴柔,在这么冷的冬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夏季和服。门房怀疑他是烟鬼,因为只有烟鬼才会把自己的冬衣在夏季当出去,冬天没钱赎回来,不得不穿着夏衣。

“你在这里晃荡什么?快滚!”

他有点心虚。

“那孩子,似乎病坏了,医馆……医院,在哪里?”

那男人轻轻问。

“医院?”

门房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那个笑容很难形容,骄傲,鄙夷,悲伤,无力,复杂矛盾的无数含义乱糟糟的混在一起,才成了这个看着就可笑的笑:“你要带他去医院?你有几个钱?正经的医院只有租界里有,单单看诊就要一个大洋,更别说治了。”

“……”

那男人愣了愣,他没想到钱的事,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用钱买东西了,这些事情都是阿犬负责做的。

阿犬不在。

他还有些迷糊,脑袋也不清不楚,只知道要付出这一世才能让日月丸活过来,遂浑浑噩噩地沿着街边走,瞧见有个孩子倒在这里,明明是死了,人都说还活着,于是心想大概是自己弄错了,的确是活着的,还有救,遂想救一下他;此时遭到门房一问,倒是脑袋清醒了一点,知道自己八成没钱。

“那你们病了,怎么办?”

“找诊所呗。”

门房有点茫然,他心道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人八成是傻子:“收钱也很贵,他娘的,专门吓唬病人骗钱,天下行医的都一个样,病人要是治好了,医生要没饭吃的。”

“能赊账吗?”

“没钱你装什么大蒜瓣。”

听了这话,门房如是嘟哝了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敢看这人的眼睛,只觉得黑得邪门,遂歪过了头去:“整个横滨就没有允许赊账的诊所,不过听说在歌厅赌场那边有好些黑医,可以去碰碰运气。”

说完后他还补了一句:“你也不怕冻死,是不是抽大烟抽坏脑子了?我说你身上要是有债务不如就算了,我听说在黑医那边赊账和放贷没什么区别,还不起的话寻常放贷的也就打你一顿,那些人听说会断手断脚挖心肝。”

门房不算坏,也不算好;他现在说这些话时,心是好的。

然而这一点好心终究是没用处,眼睁睁瞧见那人过去把那死孩子背了起来,便真要去找黑医了。

“管他去死。”

门房心道。

他这样想时心里一颤,因为那个孩子的确是死了。

这条小小的人命并非全是他的过错,但是依旧压在这人身上,叫人喘不过来气。他站在那里瞧着那人把地上的报纸也拾起来抱在怀里,往街那边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心中越来越沉重,见那人回了头。

他并没有笑,也没有做女儿态,只是回头怅然若失的模样,便叫人心里无端地一跳,生出难受的心情来。

眼见得他回来了。

“你往后别抽大烟了。”

门房无端地闷闷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吓了一跳,万一那人答应了,自己又要怎么说?

幸而这话没有回答,大抵是那男人没有听到。倒是又轻言细语问道:“花街……就是歌厅,赌场在南町么?”

“一直往那头走,瞧见臭水河就顺着河边往下游去,就看的见了……是南町,不过现在改名叫蓓梨夫人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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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声音依旧很轻。

……

“森君,下次我再也不会捎你一程了!”

藤野严九郎捂着鼻子。

森鸥外提着有些老旧的柳条箱从黄包车上爬下来,不以为意地笑着:“下一次的事情下一次再说。”

来时空空的柳条箱里现在已经塞满了从物资供应所里买的酒精与药物,鼓得像是要爆炸出来——因为他刚才从藤野严九郎那里巧言令色多要了一些药物和酒精,药物塞进了包里,酒精实在放不下了,正抱在手上。

“我是认真的,森君。”

藤野严九郎有气无力地叹息起来:“我去给你走关系补一张医师执照,你来租界的医院上班。我知道你的医术是极好的,上学时我就从来都比不过你——而且工资优厚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黄包车随便坐,好酒也随便喝,不用对医用酒精下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多要酒精是为什么。”

“我现在过得已经足够舒服了,专门做下流舞女们的生意——相当美丽的女人们,各个年龄段都有,要试一下吗?你会迷上这种感觉的。”

这简直不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无论多少次,藤野严九郎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森鸥外会因为穿着白大褂公然召妓而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被学校开除:这个人值得校方德育处全体勃然大怒。

“堕落可耻。”

他将手帕整齐地折叠起来塞进西服口袋里,让黄包车的车夫拉着他去租界的医院。

被他暗讽为“堕落”的森鸥外若无其事地提着柳条箱顺着公路边的土坡爬下去,顺着污水河往还算是安静的蓓梨夫人街走——晚上的热闹已经结束了,午市的热闹还没开始,现在正是中间的时候。

蓓梨夫人街是一个夹在租界与贫民窟之间不上不下的一片区域,微微凹陷在铁路与公路之间。

说是街,其实里面由众多乱七八糟的小巷构成,最“繁华”的中轴线上全是歌舞厅,歌舞厅下面就是赌场,赌钱,赌女人,赌命,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里和租界的歌舞厅或赌场不一样,有种暴发户的粗糙,里面鱼龙混杂。经常爆发械斗,不过水平大概也就□□或者祖宗传下来的破烂长刀之类的,几乎没有枪的事儿。

森鸥外的家(当然,前面有一个充当急诊室的小间,也就是他的“诊所”)就在蓓梨夫人街东南边两个小巷交界处,前面有一个电线杆,常年贴满香烟广告。剩下的三家有两家是暗娼门子,明明应该是互相抢生意,事实上据他观察两家的女人关系十分好,甚至没有客人的夜晚,两家的小女儿会凑在一起弹琵琶,最近正在商量要不要买一架洋人的电子琴。

似乎比起喜欢会来送钱的客人,她们更喜欢彼此,这总让森鸥外有种女人喜欢女人不是稀罕事的错觉。

不过她们偶尔也会请森鸥外去她们家里“坐坐”,那种少儿不宜的坐,被拒绝后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地笑,又拿出琵琶来请他弹,在污水河边的路灯下翩翩起舞——当然,要是来了客人或病人,这种娱乐就结束了。

剩下的那一家总是变个不停,不过有一点是不会变——住在里面的全是烂赌鬼。赌鬼总是今天赢明天输,赌劲上来之后别说房子,往往连老婆都压上去,有时候一夜换三四个主人也是正常的。

总之这里面的人都没有正经生活的样子,但是偏偏都活着,实在是浪费生命的好地方。

“森医生,这两天有很好的酒哦。”

一个老人掀开居酒屋的帘子,对提着柳条箱经过的青年如是喊了一声。

“现在我也知道了!”

他的邻居伸出头来:“先让我尝一口!不会不给钱的。”

“你根本就没钱才对吧,死样,你女人都跟着别人走了。”

卖酒老头出口伤人。

邻居不甘示弱:“你老婆也是。”

“好酒价高,然而,我最近可没钱。”

穿着旧大衣,提着柳条箱的青年脸上应景地露出一个笑容:“再过几天就要沦落到吃救济粮了。”

“森医生不擅长‘杀’人嘛!”

众人哄笑起来。

“当医生的总是希望病人的病情变好喽,真叫没办法,把人‘杀’光了就太寂寞了,我喜欢看诸君与病魔斗争的样子。”

留下了这样一句垃圾话,森鸥外掏出钥匙把诊所的门打开,矮身钻进内室,将柳条箱里的药倒出来,整齐地安置进书房的柜子里。

他把那三瓶新的,没拆封的酒精放进去,又拿出来一瓶;但是到底还是放进去。

算了。

然后他换上白大褂,将床头的听诊器提在手上,夹着一本书到前面的诊窗边坐下。

但森鸥外并没有看书,而是支着胳膊垮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那些无关痛痒的医疗器具。镊子,缝合针,组织剪,止血钳,创口钩……手术剥离刀。

瘦而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从刀背上划下去,他的指肚被硌出一条略显苍白的痕子,很快消失——似乎这个游戏很有趣,他面无表情地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目光却盯着窗台上那瓶已经几乎见底的医用酒精看。

很快他站起来,把那个瓶子拿过来,提起旁边的茶壶往里灌水。

当灌了大半的茶水进去之中,他盖上了塞子,使劲晃了晃,然后打开喝了一口,似乎是尝一尝味道——喝了这一口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度糟糕的表情,但是却又喝了一口。

平心而论,森鸥外是一个还算俊秀的青年,有一双紫水晶一样凝固而冰冷的眼睛,半长不断的头发胡乱地笼在脑后,散落了很多在耳边,他也不管。

但是……

这样的人真的是医生?

大概吧。

年轻的,不是很靠谱的,无执照经营诊所的医生。

“欸?有人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副死人脸很快变成了正常人应该有的那种多少带着一点笑容的神情。

这样说的时候,他把那瓶注水酒(现在说酒精似乎有点奇怪了)往抽屉里一塞,随手拿了镊子在指尖转了转。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变得继续死气沉沉:“……看着就像是个穷鬼。”

果然那人开口就是“这里可以赊账吗?”

“不可以,滚。穷人就不要生病,求你们了。”

森鸥外转身随手把镊子往医疗筒里一丢,然而准头不好,不幸扔到了桌面上,只能十分丢人地乖乖把它拾起来放进筒里:“向我借贷的话我或许会考虑一下,不过利钱是一还三,还不起就去卖血,卖心肝脾肺肾,怎么样?”

这样的利简直高的离谱,基本没人会接受,森欧外这样说只是表明态度——有时候病会拖垮一个家庭,而且还治不好,他远远地看见这个人背着的孩子的腿僵着,觉得估计没有什么戏,便随口这样说。

“先救人,我会凑钱。”

“……哼。”

这样的傻子现在真多,大半是那种对长子极其重视的父母,根本医不好,但还是往无底洞里不停地送钱,这个大概也是。

祭出心肝脾肺肾恐吓都没有用,森鸥外也没有办法,他有点烦地往椅子上一靠,端详了一下这人的脸,懒洋洋道:“我这地方还不太好找,你是一路问那些女人们找过来的吧?我瞧着你长着一张好脸,既然能哄那些女人,也能哄男人。去勾一个痴心的小舞娘要钱,或者夜里到租界的街头站着,上那些洋人的车,两天就能凑够,那个时候你再来。”

估计那时候这人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就死心了。

看着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不用担心被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医师先救救他,我……我会去凑钱。”

“……”

森鸥外叹了口气:“你把他放那边小床上。是什么毛病?发烧?咳血?”

他拆了一个口罩卡在脸上,贼心不死地劝他道:“别治了,买点好的吃,那边有一家卖鸡蛋的,280日元一个,挺便宜的,养……”人。

站在那里,他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只盯着床上那孩子已经被碾得近乎于扁平的胸腔。

“喂。”

良久,他把口罩一摘,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你他妈的来逗我玩?”

披散着长发的男人坐在小凳子上,垂着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喂喂!”

森鸥外拎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