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婵婵见父亲沉思,又笑道:“不过皇上疑谢翎也罢,他谁不疑心呢?”
“谢翎这一走,皇上也并不信旁人——现如今京营节度使三月一换,当真是闻所未闻,开了先河——将领频换,皇上不怕来日真有万一,京营都调动不起来吗?”
商铎的思绪从远处收回,望着病榻上皇上的脸:直到去岁皇上身体开始微恙,才将谢翎从蜀地调回,继续任京营节度使。
然而却将五皇子留在身旁,日夜侍疾,凡有饮食都要五皇子先亲口尝过。
无非也是对谢皇后和太子的敲打与猜忌。
皇上絮絮说了许多这几年的事儿,不免露出倦色,太医壮着胆子请皇上休息。
然皇上却露出了几分期盼的神色道:“朕记得,从前父皇驾崩之时,舅舅夙夜不离,就住在宫中陪伴朕。这次难得回京,朕叫人收拾了偏殿,舅舅住下吧。”
商铎笑道:“这是臣的荣幸。”
然后就起身告退,预备往太后宫中请安。
皇上点头准了:“舅舅陪着朕,朕也安心些。况且以朕的身子,也不知熬到哪一日。最后总有些话要与舅舅交代。”
商铎眼眶一热,忍了又忍,才勉强笑道:“皇上安心养病,自当有上天庇佑龙体。”
五日后,皇上病危。
寒冬腊月,飞雪漫天之际,所有御医却都急的满头大汗,跪在外殿,任由冷风一阵阵吹过,将汗珠吹成冷战。
人人都明白,皇上已至回光返照之际。商太后伤心过甚,以至晕厥,还是保宁公夫人江氏亲自送回去的。
连皇上自己大约也心中有数,这回召见过太子,并未问及任何国事,只是温言勉励了两句,更道:“你是朕的好儿子,朕很放心。”
太子于榻前忍不住失声痛哭。
皇上咳嗽了两声,抬手拍了拍跪在榻前的五皇子的肩膀,笑道:“让儿也很好。”
又见谢皇后脸色苍白立于身边,眼尾处皱纹清晰可见,不由叹道:“咱们结发为夫妻,朕从来赞许你的贤惠之处。原本想着,若你走在朕前头,朕便以温贤为你的谥号。如今却是朕先走一步了。”
谢皇后泪如雨下。
哪怕身为皇后,亦是皇上的臣子,此时按着规矩,她当劝皇上保重龙体,勿做此不详之语。
她对着皇上,做了一辈子合格的王妃与皇后,这些话原本已然是刻在骨子里,可以信手拈来的语句。
然此时声噎气堵,终究说不出口,最后只道:“来日,臣妾便以温贤为谥号。”
商铎此时正带领群臣立于殿外,雪花扑簌簌落了一身,却没有一个人敢伸手拂去。
林如海就在商铎身侧的位置:他从未见过商铎这样沉重悲伤的神色。
对旁人来说,是帝王的更迭。但对商铎来说,里面将要死去的,不单是他追随一生的帝王,更是他的亲人,他的挚友,他的知己。
一时五皇子扶着哀哀落泪的谢皇后出门,又对商铎道:“保宁公,父皇召你入内觐见。”
走过外殿跪着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的太医们,商铎来到内室。
此时只有太子尚陪在皇帝身侧。皇上已然难起身,便叫太子从他案上取来两卷固封的圣旨。
太子恭敬奉上,皇上抚摸着两道圣旨,对太子颌首道:“这两道圣旨朕有未决之处,还要斟酌。等下保宁公拿出去的那一道,你务必照办。”
见太子恭敬应下,皇上才放心道:“你去吧。”
太子哽咽难言。
心知这一别,大约就是天人永诀。他不由含泪唤了一声:“父皇。”
皇上一笑,慈爱道:“好孩子,去吧。”
不但太子,连金佑都被皇上撵了出去。
唯有商铎一人坐在皇帝身侧。
皇上仍旧抱着两道圣旨,忽然直接开口道:“舅舅,你的手伤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你是不是只是装病,为了逃离京城,逃离朕。”
“是不是你跟旁人一样,都把朕看做那等刻薄寡恩之人,只怕朕来日对你起疑心,所以先-->>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下手为强,早早离了朕身边?”
商铎面色沉静,一丝不变。
他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声道:“这几年,皇上心里想必一直抱着这个疑心吧。”
顿了顿又道:“臣多谢皇上。”
是真情实感的谢恩。
哪怕皇上疑心,却仍然给了他入凌烟阁的荣耀,放了他离京去江南逍遥,更恩及他的子女家族。
皇上面色是一种奇异的红色,眼睛越发明亮,燃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是。朕不忍开口,所以这几年一直憋着。”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赌徒才会有的平静而疯狂的神色:“可如今,朕要死了。舅舅,朕要死了。朕想要个明白。”
商铎的目光落在皇上怀里紧紧搂着的两道圣旨上。
“想必皇上也早为臣安排了结局。”
皇上点头:“舅舅从来最明白朕的心意。”
“这两道圣旨,其中一道是恩典,任舅舅为顾命大臣,且恩及保宁公府,准驰儿的爵位不降而袭。”
这几年来,哪怕商铎离京,皇上也一直未批准保宁公将爵位卸下,商驰仍然是世子。
皇上紧紧盯着商铎的神色:“只要舅舅未曾骗过朕,朕这道遗诏就能再护保宁公府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本朝以仁孝治国,若是皇上唯一遗诏是给保宁公府恩典。那太子必要遵守,终他一朝,也不能动保宁公府。
商铎垂目:“那另一道呢?”
皇上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太医都在外面,这些个太医,是朕这几年着意提拔栽培的,母后与他们都未有过接触。”
“若是他们诊得舅舅并无伤势,那这一道圣旨。”皇上一字一顿道:“便是保宁公与朕殉葬的旨意。”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火盆内炭火燃烧的“噼啪”之声。
商铎的神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望着皇上病态的面容,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皇上还记得你下定决心争皇位的时候吗?”
皇上点头:“朕对你说:舅舅,我若要争皇位,你敢不敢赔上保宁侯府满门陪我赌一把?然后你答应了。”
那时,皇上还是十四岁的皇子。
商铎也不过十七。
皇上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圣旨,急迫问道:“舅舅这时候提起这话,是为了以旧情打动朕吗!你当真骗了朕?”
商铎伸出右手,上面疤痕宛然。
他神色坦荡:“皇上请叫太医进来验过吧。”
皇上脸上居然闪过一丝畏惧,半晌才终于出声,叫人进来。
五位太医鱼贯入内,皆是商铎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围着商铎的手一一诊过,在皇上专注激动的凝视下,推出一个人来做代表:“回皇上,保宁公的手确实是伤及筋骨颇深,再不能恢复如常。且现在伤势日重,别说旁的动作,只怕连提笔都难了。”
皇上目光灼灼听完,终于长舒一口气,倒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太医慌着上前要诊治,却被皇上喝退,只得纷纷退出外殿,唯留了君臣两个在里头。
皇上目光中那束火渐渐熄灭下去,泛上泪来。
他伸出手:“舅舅,我不该疑你。”
不是朕,是我。
就仿佛从前那些年,他还是谨小慎微的皇子,对保宁侯的语气,总带着三分依赖。
商铎以左手握住皇上的手,声音沉静:“皇上,臣当年说过,会一生忠于你。”
皇上茫茫然道:“父皇不喜欢朕,他是没法子才选朕做皇帝的。朝臣们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并不出色,不如父皇。”
他用力抓着商铎的手:“舅舅,朕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明明是一朝天子,此时神色却是狼狈孤绝,宛如溺者抓着浮木,连声问着面前的人。
商铎重重颌首,声音不容置疑:“是。史书工笔之上,皇上定是位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