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元年, 九月。
六郎和李俶进了兴庆宫,前后下轿,并肩而行。
兄弟俩替太上皇守孝, 穿戴一模一样的白衣玉冠, 素袜黑靴,身高身形都差不多,独李俶边走边挽窄袖。
六郎侧着头,一双桃花眼带着好奇。
“大哥这扳指断过?”
他盯着李俶左手看了好几眼。
“断就断了, 何必补来戴?”
“一则,攻进长安时险象环生, 若无此物我拇指便断了,常常戴着,好记得祖宗江山寸土寸血。”
李俶有些得意, 竖起大拇指叫六郎看分明。
扳指多用整块玉石雕琢, 讲究油色纵贯,浑然一体。次则虽是整石,但色泽不匀, 看起来像拼接。而李俶这只,却是碧色玉料和流动不规则的赤金交错,分明断过再以金化水修补。
“大哥为江山社稷数度舍身,我和小圆在成都听说, 都悬心。”
李俶看他一眼。
“二则,当初我年轻气盛, 对圣人颇有误解,以为他胆怯软弱,故意阻挠石堡城之战,曾当面顶撞。彼时圣人不便多言太上皇之过, 只以此物勉励我勤谨练功。如今我亦做了阿耶……”
这话六郎没接。
他与闻莺心心相印,兖王府中没有妾侍、孺人,所以他膝下儿女必然比李俶少,头胎亦不知几时才来。
“养儿方知父母恩,言传身教实是一门学问,戴着这个扳指,我便记得圣人如何耐心教诲,引我走了正途。”
六郎露出特别明亮的笑容。
“是圣人一早对大哥寄予厚望。”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龙池殿,碰上房琯和几个兵部的人发牢骚。
房琯才加封了金紫光禄大夫,又封清河郡公,正该得意,可是远远瞧见皇子走来,却故意挥挥袖子,大声叹气。
“嗐!不说了,各位忙,老朽先走。”
那伙人都是在灵武相府参与过董庭兰聚会的,纷纷附和。
“房老先走一步,晚间再聚!”
李俶看不惯,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
六郎倒是说说笑笑,与这个搭把肩膀,与那个对一对切口,很吃得开。
“姓房的专会起哄架秧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进了厢房,李俶一屁股坐下。
“你没在,不知道我们这一年多腹背受敌的苦。”
他张罗小内侍上酒菜果子。
“要那个梨花白!诶,就是皇后娘娘喜欢那种,饶一壶来!”
小内侍挤眉弄眼地不乐意,李俶作色吓唬他,也是卖弄给六郎看。
“国公爷顾不了这么仔细!察事厅更不敢盯我的梢,你就说是我要,瞧他还骂你?”
照规矩,皇子在龙池殿不能有单独的房间,这间屋实是李辅国的值房。
然而内侍们都知道,国公爷和皇后娘娘铁板钉钉拆不开,甚至满关中替娘娘搜罗面首,成王——即原先的广平王李俶,更是事事都有国公爷照应。这酒该不该的,反正大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
“外头叛军不说了,江东也不说了,里头尽是这样人模狗样的东西。起头艰难万分,太上皇指的几个宰相,干打雷不下雨,半点忙帮不上,到去年三月罢了韦见素,五月罢了房琯,今年再罢了崔圆,才好些。”
热毛巾把子和酒茶果碟一道盛上来,李俶抹了把脸。
“可你瞧如今,又把房琯提起来!”
六郎逐字逐句认真听了,拈颗榧子转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