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忍着泪水, 尽力维持挺拔的站姿,站成一尊顶天立地的圣像。
郑旭恭敬地扶着他的胳膊上城楼。
“太上皇,吉时到了!”
万民翘首以盼。
再度出现时, 李隆基已经换上了帝王在重大典礼上才能穿戴的礼服, 也就是李玙开府时就私下制作,上元夜被杜若撞见的那身,黑羊皮大裘压着黑领青袖的白纱单衣,头戴无旒黑冕, 腰白玉双佩,脚踩红袜红鞋。
他一亮相, 鼓乐轰然齐鸣,人群齐声大叫。
李玙穿着三品紫袍从楼上小跑下来,在清空的场地上手舞足蹈, 李隆基提着繁琐的礼服下楼, 与他相拥大哭。接着,李玙跪下,捧起李隆基的脚哀哀述说。最后, 李隆基解开黑羊皮大裘披在李玙肩上,但李玙反复摇手,坚决拒绝。
隔得远,加上鼓乐吵闹, 六郎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动作大开大合, 表情夸张,十足做戏。终于,李玙为难地披上大裘,左右顿时山呼万岁, 其声直达云霄。
“走罢。”
他回头对小圆道,“咱们该去恭贺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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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
肩舆吱吱呀呀穿过永巷,经过月华门,在甘露殿前落了地,向前面倾倒,外面铃铛掀开帘子,咸宜和杨洄手牵手走出来。
“哎呀……”
战后重逢,即便尊卑之别犹如天堑,咸宜还是忍不住主动搭话。
“听说五儿……”
铃铛垂了眼,“在马嵬坡。”
“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轻轻的感慨,说得铃铛眼角湿润。
三人绕过影壁,顺千步廊往里走,沿途咸宜驻足,指着东边一座巍峨的殿宇向杨洄道。
“阿洄你瞧,那就是凌烟阁,这回安定下来,圣人该往里头添人了。”
太宗于凌烟阁绘二十四功臣像是贞观十七年,算算年头,足足一百一十五年前。杨洄无心读书,太宗朝的文臣武将数不出几个,谁于李唐功垂千古更是一问三不知,可是连他都知道,凌烟阁里有长孙无忌,有杜如晦,有房玄龄……却并无一个杨家先祖。
“郭子仪当居首位。”
杨洄端端站在咸宜身侧,披件宽松的枝条绿缎子棋盘领披风,在初冬和煦的日光底下显得温厚又舒适,比着她茜红滚姜黄宽边的袄子,真真一对璧人。
“关中百姓给他建生祠了。”
咸宜呆了一呆,没说话。
再转个弯,径直走中道入偏殿,从前兴庆宫常见的鹦鹉、仙鹤一概没有,内侍和宫女也寥寥无几,眼前已是李隆基的寝室。
咸宜快步上堂,她阿耶站在暗影里,有个老者背对她躬腰持杯,当是高力士。
“阿耶!”
她越过高力士冲到他跟前,一打眼却发现看错了,再回头,那个仿佛听命的下人才是李隆基。
咸宜的脸僵住了,震惊的神情十分鲜明。
李隆基竟会有如此颓唐的一日,俨然额头上刻着‘大势已去’四个大字。原来真的,权力才是他的精气神儿,惠妃不是,贵妃也不是。
她想走,可是被杨洄挡住了。
李隆基慢慢拔直脊背,欣喜地招呼她,“十九!你还……”
咸宜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她是来请安的,也是来责骂阿耶甩下她自顾逃命的,可是眼前老者面颊干瘪,眼神浑浊,瘦的挂不住衣裳,甚至还用了个阿娘才用的称呼——小十九?
不不,阿耶向来叫她‘泠泠’。
“十九!”
李隆基的语气急切起来。
“遗珠如何?怀珠呢?阿景呢?”
咸宜呆站着不动,杨洄僵着脸后退半步,作势要走,却被李隆基伸臂拦下,他语带央求。
“阿洄!你于朕说句实话呀!”
他神情张惶,两条老腿颤颤地抖,素白绫寝衣像水波似的震荡。
“你没保住朕的外孙?没用的东西!”
他压低嗓子,不知道是要避讳谁,明明除了在场五个人,方圆两里地内再没人盯着他举动言语。
“……遗珠,死了?”
杨洄艰难地看他一眼,“没有,她在家里。”
李隆基满头大汗,吁出热气,捂着怦怦跳的心口,转身向高力士伸手,被赛过来一把龙头拐杖。
他拄着地站稳,继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