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烦乱地一粒粒解开对襟短襦的纽子,襟怀半搭在胸前,叫风撩得冷飕飕的,心口潮湿酸楚的像青桔子,要有只手狠狠揉捏,把那些酸水挤出来才能痛快。
李辅国早走开了。
隔扇门打开过,君臣主仆二三十人散出来,擎着灯笼各奔东西。
那种因陋就简的小灯笼跟太子府的羊角大灯不能比,只照得见三五步前程,竟没人发现她还坐在这里。
杜若失魂落魄地起身,顺着廊子穿到两层院落后头的寝室,正要拐弯,就见右手边转过来一个人,掌着支细长的红蜡烛,在半步外站住。
月光照亮他腰上一条新净的泥银素带。
“杜娘子……圣人到底怎么了?”
是李倓。
杜若心神恍惚,迟迟未应。
庶母与成年的儿子在黑暗里对立不雅,李倓不自在地跺脚,迈出廊子,从庭院里掰断一截竹枝,回来挑下灯笼,点燃,再挂上去。
整条长廊亮起来,杜若两手交握着靠住墙,在耀目的灯火底下看他。
“今日江陵长史李岘来了灵武,他是向永王报重病,偷偷溜出来的。”
杜若点点头,没说话。
“李岘是信安郡王李祎的儿子,您知道吗?开元十七年第一次石堡城大战,就是信安郡王打赢的,他守石堡城足足九年,直到天宝二年死前,那里都太太平平。太上皇曾说,信安郡王多活十年,根本不用再打第二次、第三次!”
李倓有些着急,语声颤抖,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太上皇极其信重信安郡王一家,李岘多次担任京兆尹,但性情刚直不阿,不肯依附李林甫、杨钊,所以多次被贬,天宝七年王忠嗣将军拖延战机,李岘在外听说,曾密信朝廷请求出战,还痛斥圣人结党。杜娘子!这样的人,他今日来了灵武,跪在圣人面前痛陈己过,说不该支持太上皇与吐蕃开战,又说南诏之战他未能阻止,愧对祖宗,还说永王扣住江淮地区所有租赋,积聚于江陵,是私心断送李唐江山!我们兄弟在旁听他捶胸顿足,追念□□太宗创业艰难,都大受感动,恨不得亲在阵前叫骂永王,可圣人却像个呆子一样,一声都不吭,连眼角都没红一下……”
杜若脑中嘈嘈切切整个下午的琴声戛然而止。
她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青年对君父的长久崇拜正在轰然垮塌,不禁想起当年她发现杜有邻的偏疼包含算计时,那种痛彻心扉的自我怀疑。
她向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擦去他面颊上湿淋淋的泪痕。
李倓先是惊讶,继而感到整颗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找到宁静,藤蔓般攀上了杜若的臂膀。
他自来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皇孙,生母出身低微,太子府中又早早就有了眼前这位拉拢嫡子的专宠妾侍,以至于他从来就没有,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奢望。
可是韦家倒了,所有人都不再屈居人下。
他怀着比李俶更强烈的热望,自认拥有与野心匹配的性情和能力,如果太上皇及时晏驾,他可以与李俶堂堂正正比试。
但战争来得太快了,在马嵬坡看到遍体鳞伤的圣人慷慨陈词,威逼太上皇分兵杀回长安时,李倓忽然明白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皇帝的无上权柄是很诱人,可是实实在在建立功勋更有吸引力!
目睹圣人黯然转身背对贺兰,李倓的内心被深深打动了,他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圣人没有过,也再不可能有机会剑指贺兰!他不能像信安郡王那样,声名被风沙镌刻,功绩被一代代将士口耳相传!
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人们提起太上皇,会说他前半生力挽狂澜,后半生荒唐造作,提起圣人,会说他有重用庸人之小过,也有收复两京之大功。
可是提起信安郡王呢?
只有对的,没有错的。
只要不当皇帝,个人的私欲和错误,就永远不会被史书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