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重重拍了一下案,不得不重新思考起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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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见了李玙一回,原想天亮就走,可彻夜奔走,早困得头眼发花,一进房间,绷了许久的皮肉松懈下来,就走不动了,瘫软在被子里,想合眼却合不上,神思越发明晰,一帧帧回放着李玙的一举一动。
——老。
这个字从前从来不曾出现在杜若的思维里。
最多最多,念及太上皇荒唐的举动时,实在不能理解,只能归因于衰老。
离开长安后她颓丧了很长时间,无心赏玩从长安至湟水县城,千姿百态的山川河流,甚至不能够放松面皮笑一笑。
但最终,所有的伤春悲秋都在石堡城烟消云散。
阿布思说得对,她是孱弱无力,可她懂得怎么挣扎着活下去。
在这方面,她比阿娘强,甚至比战场上中了一箭,截断手脚的伤兵强。
多的是人不肯拖着残躯过下半辈子,宁愿自尽,但她肯,苟延残喘也是活。
越活得长活得久,看到那么多人死去,而她依然活着,杜若就越自信强大。两人长久隔绝,每每想起,眉目全然陌生,音调身形亦是模糊不堪,甚至不能想象当初曾与他耳鬓厮磨过。
在她的信念里,失去软肋的李玙孤山一径,再无对手,果然就在马嵬坡突破钳制,一举翻转局势……可他的头发竟已白了。
难怪古人说两鬓白发,李玙的前额发丝依然乌黑浓密,两鬓却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粒。他大她十岁呢,从前她不知道十岁是多么深刻的沟壑,阿玉与太上皇不也琴瑟和谐么?现在才发现,克复上京这副担子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窗外蝉鸣阵阵,随着风起伏,仿佛千里麦田,一径往东倒,又往西歪,她合着眼,神思昏昏倦倦,只觉吵闹。
“海桐,关窗子。”
没人应她,倒是阿姐絮絮念叨她又买新裙子,思晦轰隆隆跑过回廊,房妈妈在窗下叽咕,说小菜涨了价。
夏日午后实在惬意,尤其她闲适惯了的人,万事不管,一说歇中觉,整个人散了架的摊开……
“阿耶还没回来?”
杜若把手覆在眼皮上,耳后一层腻腻毛汗。
有人进了屋,从她枕下翻出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习习凉风卸了她满心烦躁,杜若闭着眼受用。
终于清爽了,她轻笑着往虚空中抓,奇怪没触到实体。
轰地一声巨响。
狂风贯穿房间四面冲突,撞到脸上,塞了满嘴黄沙,窗扇整个崩开,叮叮咣咣打墙,外头青灰天色,阴雨密布,肃杀萧条的景象分明是秋日。
——至于替她打扇的人?
哪有什么人。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包袱顿在案台上。
杜若愣了好一阵,起身抹了脸,拿包袱开门。
冷不防一脚踩进水里,溅脏了绣鞋,一把湿漉漉的青灰油纸伞靠在墙边,伞尖底下汪着一滩水。伞柄上刻的流云纹,撑开来,伞面上一尾赤金鲤鱼,一丛小白花,那鱼儿身姿好窈窕,弯着尾巴,摇曳出满池细碎的涟漪。
她擎着伞,滴滴哒哒的水珠错落满身。
掌柜刚巧上楼来,热心地搭话。
“您出去过了?我还以为您睡着,别走啦!瞧雨大的,没出城就湿透了。”
“几时下的雨?”
掌柜仰头想了想。
“您回来隔半个时辰开始下,先还小,后头越下越大,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