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其实已经力有不逮, 可是照《备急千金要方》记载,重创之后耽搁救治,必然生疮乃至产生淤毒。这个毒非同小可, 轻则整条胳膊腿作废, 重则要命。阿史那的伤口在腰上,错过时机,想弃卒保车都不能,她再磨蹭, 必是要死了。
杜若闭着眼沉沉喘气,无比想念当初雨浓带到郯王府的那瓮梨花白。
香也就罢了, 最妙是入口绵软,毫无刺激,后劲儿却大, 醉得人心耳神意浮想联翩, 尽做些没谱儿的指望。
极寒之处孤单单的洞穴里,外有追兵敌阵,豺狼虎豹, 身边只有婴孩和独闯鬼门关的儿郎。杜若鼓起极大勇气,默念赤奴,然后阿娘,阿姐, 子佩,海桐, 英芙,果儿……
一个一个名字数过去,生也好死也好,爱过恨过, 都给过她刹那温馨安全,都是她漫漫长夜里仰赖的明灯。
她握紧弯刀,刀口已经被烧得通红,甚至透明泛金,热气扑面而来,她狠狠心,对准那伤口贯力而入。
——滋啦!
阿史那整个人弹起来,糊里糊涂以为堕入无间地狱,叫孽火焚烧。
杜若两手握紧,飞快地旋了一圈,看他双眼失了焦,牙关咬得紧紧的,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家的前胸后背也在火里煎熬。
她在心里默数十下,才抽了刀。
阿史那顿时一口气吐出来,后脑冰凉,强忍着不喊痛,怕震荡伤口。
杜若检视半晌,喜见血真的止住,不由心里一松,再看他全身汗出如泥浆,忙拉高裤腿,目光触及某物时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阿史那浑然未觉,沉沉喘息着。
杜若解下外裳包扎伤口,拖过那简陋的卧榻帮他爬上去趴好。
柴火点得旺旺的,她抱着孩子贴在他背上挤着睡,热烘烘的脊背实在暖和,以至梦中杜若一径吩咐海桐‘手炉拿开,热死了’。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极踏实。
阿史那重伤后硬抗了两天才泄劲儿,一觉醒来,整个人都瘫软了,说话有些气喘,口气却不小。
“……不怕,我送你回长安,真的。”
杜若引着他向右翻身,伤口朝上,窸窸窣窣拱进他毛茸茸的怀里,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咕哝。
“好饿。”
“肉在外头,都切好了,你拿进来煮就行。”
杜若闭着眼,睫毛重重地叠在一起,鼻梁和嘴角愈加细致苍白。
阿史那越看越爱,忍不住埋头去吻她的眉心眼角,两人鼻息纠缠,极小的空间里热浪澎湃。杜若不知何时睁了眼,昂着颈项,任由他的毛发磋磨唇角,低声道,“外头冷。”
阿史那理所当然地答应,“让我歇歇,我去。”
“那不行,你不能动。”
阿史那捏住她颌角,“我去。”
到底谁都没去,孩子还睡着,大人宁愿挨饿也要偷些懒。阿史那发起高热,撑了没几句话就昏迷大睡。杜若仰头看着他黝黑的面孔,忽然想起在石堡城星河说的话——再过十天八天就要红颜变枯骨,倒不如尝尝人间乐事。
她情不自禁地往阿史那怀里靠了靠,甚至主动搭上他壮硕的胸膛,顺着起伏的沟壑摩挲,手感实在是很好。
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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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山麂子吃了三四天,蹄子尾巴都吃尽了,再不觅食又该饿肚子,可杜若不发愁,懒懒倚着洞壁。
阿史那搬开了洞口抵挡风雪的大石,赤裸上身,伸直双臂向月亮祷告,跳起一套神秘又柔韧的舞蹈。银亮的光芒笼罩着他遒劲黝黑的肌肉,奇异地呈现出一种力量与控制结合的美感。
一舞终了,他回来当个称职的肉垫。
杜若喃喃道,“不知阿布思和星河怎么样了?阿布思这一倒下,同罗部还走的成吗?”
外头世界玉脂琼浆,全无棱角,巴掌大的雪片被风卷着飘坠,阿史那大着胆子在她耳尖一舔。
“我只管你,我跟他不一样。”
“你这个小亡国奴!”
杜若亲昵地在他胸口划了几个圆圈,细白手指在卷曲的毛发间出出入入,觉得与他相处真是轻松自在,什么话都敢说。
这几天他絮絮叨叨交代根底。
原来阿史那这个姓氏意指‘高贵的狼’,乃是突厥汗国王族所有,在草原上尊贵无比。他的祖先曾经北抗柔然,南降铁勒,建立能与隋唐抗衡的大国,更曾奴役铁勒九姓过百年。
不过过往皆已成云烟,天宝四载时,突厥汗国被回纥汗国击败,阿史那家族四散奔逃,眼前这位小从礼,九岁投入同罗部,专司为阿布思牵马。
“诶……”
杜若的喘息深了,好像说了什么,声音太低,阿史那听不清。
“什么?”
杜若望着熟睡婴孩微微起伏的小肚皮。
多么强悍的生命,生下来十几日就在刀尖儿上游走,却仿佛命里带吉,总能化险为夷。
“居延海太苦了,我要带他回长安,不能跟着星河。”
阿史那臂弯收得更紧。
“是啊,兴许孩子离了娘反而能活。”
阿史那的伤口尚未结痂,但想到郑旭狂妄嚣张的蛮相,两人都不敢拖延,等雪一停就急急忙忙下了山。
冰原上难以辨认方向,不过阿史那有狼王的直觉,居然找回郑旭曾经扎营之所在。白桦树和上百个火堆烧灼过草根和泥土的焦黑痕迹,都证明他是对的,那一千两百个左骁卫却是全无踪影。
密林里,更是什么都没剩下。
杜若急得音调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