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六郎、柳潭、红药、吴娘子带着几个孩子挤在一辆马车里, 胳膊腿儿互相挤着,潮湿的臭气散不开,熏得小圆几欲作呕。
但她一点埋怨的意思都没有, 拱在柳潭怀里, 眼望着六郎。
“方才那个人,我怎么瞧着眼熟呢?”
“你没瞧错,那是卓林的裴老板,就是从前杜良娣顶要好那个杨四娘的夫君, 招待过咱们去终南山别院玩耍的……”
六郎在山沟里跌了一跤,下巴上撞肿了一块, 披头散发满脸狼狈,说起话来吐字儿还不清晰。
“对!就是他!”
小圆纳罕。
“他怎么穿上官服了?跟着崔副使,好像说话很有分量啊。”
“是啊, 他怎么就偏偏来了成都?”
六郎也疑惑。
“还捐了个官儿, 这兵荒马乱的,是要借张官皮自保么?可是人人都知道卓林的买卖做多大,他就不怕身家被充了军饷?”
车子忽而刹住, 节度官署的杂役在外头喊。
“小王爷,到了!”
一大群人赶紧下车透气,小圆和六郎并肩走在前头。
眼前是一条曲里拐弯儿的巷子,两边民房都是才刷的白墙, 瓦片规整。家家户户门前种花,不讲究花器, 随便什么陶盆土罐,破了半边的锅碗,盛点土就能用,地气太适宜, 虽是七月里,红红黄黄一大片,什么花都有。
小圆看得喜欢,那杂役倒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
“这儿叫花坊巷,地角虽然紧窄,好在离节度官署近。头先来的那个颖王占了好宅子,还有套大的,留给太上皇了,您几位只好将就这儿。”
几个人同时顿住脚。
小圆犹犹豫豫地重复了一遍。
“……太上皇?”
“您还不知道?”
那杂役诧异地扫一眼她近乎裸露的小腿,赔起笑脸。
“太子七月十二日在灵武登基,已经改元至德了,诏书昨日送到成都,崔副使领着咱们官署上下五百多号人,一起面对西北方向叩头祝祷,足足磕了六回,每回三个响头。磕得我脑门子都青了。您哪,如今正正经经是位公主啦!”
他又看六郎和柳潭,不知道哪个是颍川郡王,只得含糊地恭喜。
“您的二字王也升亲王啦!”
小圆目瞪口呆,六郎拽了她一把,往那杂役肩头锤了拳。
“得了!这都有劳您照应!等宗室晋升位份的诏书发到这儿,寻摸到银子,定要谢您!如今倒是请您先费心,张罗一桌子酒菜,咱们的肚皮都饿瘪了。”
“好好好!”
那杂役没想到亲王这般随和,满口答应着去了。
六郎贴着小圆的耳根。
“这事儿太上皇定然不受用,咱们虽然不怕他,也不必节外生枝,你先带孩子们吃饭换衣裳洗个澡,我去探探阿翁的口风,能避就避开些。”
“不好,你别去,只装作不知道。”
小圆抓住六郎的袖管,两人别走边商量。
院子嘛不大,前头一口井,后头一架葡萄,正房三间厢房两列,住是足够住了,就是简陋些。
小圆和六郎嘈嘈切切没议明白,红药向吴娘子笑。
“有大姐真好,什么事儿都有人顶着,独我没用。”
吴娘子欣慰地抚着她散乱的发髻。
“胡说!小圆是好,你也很好。”
红药紧张了整个月,生怕冤屈死在路上,白日怕豺狼虎豹,夜里怕蛇虫鼠蚁,没有一日安生的,想到那个什么遥远的‘成都’,更是愁的眼泪不断,可是踏进这个院子,她放松下来,跟前全是至亲,她不用再端着郡主——啊不,公主的架子,索性把头整个埋进吴娘子怀里。
“不知道卿卿走到哪儿了,真狠心,撇下我们去找她二姨,难道杜家才是她的亲眷,我们姓李的都不是吗?”
“六郎让她一个人走,实在是不应该。可他说的也对,家里这么多人,不能全指望小圆。你呀,该立起来了。你瞧这群小的,都叫你婶婶呢。”
听见吴娘子的话,柳寒江一笑,眼望着红药。
“二姨,三姨去找她的二姨,我就找你啊。”
**********
巷子末尾拐个弯儿,就是剑南节度官署。
李隆基被人簇拥着,糊里糊涂往前走。
本地官员商贾之间非常熟络,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像去吃宴席,身上穿得都煊赫,绿也有红也有,腰里挂玉石的躞蹀带,头上帽正金宝珠翠。
耳畔嘤嘤嗡嗡的人声,不知是谁,又不知说什么,蜀中乡音调门儿起的高,跟唱戏似的。
绕过一湾水洼,眼前一派秀丽园景。
挑檐底下垂着铜铃,远道运来的太湖石,精心作养的牡丹芍药,影壁背后潺潺流水,长长一挂紫藤垂下来,香气萦然。
已是七月末了,关中热的人发烦,这儿还仿佛暮春,软风吹得人心里醉。
李隆基想跟李璬说几句心里话,谢他拼命翻过山岭,又说动了崔圆,出城两百里迎接圣驾。要不是剑南军及时赶到,等最后两匹马栽进鸣水,他就非得龙足踩尘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