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真的走了?”
李隆基从昏睡中挣扎出来,无力地倚靠在硬邦邦的板壁上,望住对面端坐的高力士。
外面雨声轰然如雷, 但车轮碾过石子地面, 左右卫士兵轻快的马蹄声,还是隐约从马车窗外传来,提醒李隆基,这是一条刚刚起头的逃生路。
高力士跪坐的身板青松般笔直, 完全看不出曾被郑旭狠狠重伤的痕迹,往日慈和圆滑的笑容彻底消失, 那副威严端肃的神情令他不怒自威。
“圣人与太子谈判时,贵妃娘娘已随杜娘子离开军营。”
“走得真痛快!到底是年轻啊,心狠, 朕予她十八年无上尊崇, 这才落难第五日,她就——要是骊珠还在,怎舍得这般撇下朕!”
李隆基哀哀自语, 伤心的咳嗽起来。
高力士没有像平日那样急切地替他拍打后背,反而正色道。
“圣人既然醒了,就把玉玺拿出来罢!”
“难道连你也——你休想!谁也别想夺走!”
李隆基咳得更厉害了,胸膛像个空洞的风箱呼哧拉扯。
他狼狈地挥舞着睡梦中也紧紧攥在手心的明黄锦囊, 里头两样沉重的小物件被他甩荡得彼此碰撞作响。
“朕还没有问你,叫你阻拦逆子, 倘若他敢硬闯,刚好借口杀了他!你为何犹豫?你想逼朕退位,好在他手底落个圆满?!”
“老奴从未想过对太子下手。”
面对声嘶力竭的质问,高力士却非常平静。
“为何?!”
李隆基气得几要心梗, 但高力士坚持。
“老奴说不出掷地有声的大道理,却记得相爷留下的那几句话。”
高力士在李隆基愤恨又不信任的目光中摇了摇头,眼带泪光。
“相爷说您什么都明白,却对天下万姓没有一丝怜悯……老奴当时不信。老奴一无所有入宫为奴,被人欺凌羞辱,颓唐麻木,是您把老奴扶起来,您说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低人一等!您说您生在李家,是天大的运气,也是天大的责任。您没说出口的话老奴也知道,您愿意把国家扛在肩膀上,一身伤痛从没后悔!您怎么会变成这样儿?是不是老奴……老奴的忠心耿耿,反倒害了您?!”
李隆基急促喘息着,几次想打断他,却提不起强硬意气,只能颤抖着发出虚弱的反击,急切地连‘朕’字都忘了用。
“我老了!我老了你们就一个个儿的往我头上爬!你别做梦了!你以为我往后退一步,他只会进一步吗?啊?别说那逆子,就连他的下堂妾,都敢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蛋!”
“请圣人盖章。”
高力士不为所动,收起眼泪膝行上前,从袖中取出三只卷轴在李隆基面前徐徐展开。
明黄底色、龙形回纹,三分诏书都是空白。
那一瞬间李隆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整个蓬松雪白的头颅顿住,脸色铁青,紧接着“砰!”地重响。
他把锦囊狠狠掼在板壁上!
“朕睡着时,你收了那逆子何等好处?”
高力士一个字都没说,刷地掀开车帘,让他看清外头场面。
李隆基只瞟了一眼,登时魂飞魄散,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为何在此……力士!朕的刀!”
原来窗外,壮硕的郑旭骑着骏马紧紧贴在车边,满身重甲,头盔两侧垂下铁质铰链样的护网,腰上两把横刀一把陌刀,手里更警觉地拉开短弓。
那箭头近在咫尺,只消他食指稍松,就能贯穿李隆基的胸膛。
高力士沉声道,“圣人与太子、永王分道扬镳后,一路疾行向西南,到清晨兵卒已不肯再走,甚至用刀背敲打御车门板。老奴与裴将军实在抵挡不住,幸亏郑将军赶到,杀鸡儆猴震慑了几句,又命铃铛冲去扶风郡开启库房,找到大批蜀郡运来的春采,分发下去,这才稳住军心。”
蜀郡盛产丝绸锦缎,每年春秋两季向内廷进贡,春季来的那批就叫春采,一匹可当百贯钱用。
“郑将军说,太子担心老奴独木难支,因想到今年情势特殊,长安附近各处驿站的小吏都被调往洛阳统筹军资,扶风郡这批春采应当尚在库房,特命郑将军独人轻骑,来瞧一眼,果然就赶上了。”
李隆基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听到此节才窝火又后怕地卸了劲儿。
“啊,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