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苍然满关中,三

杜若回过头, 眼神难以言喻。

经过夺嫡之争和七年血火洗礼的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真正的压迫。

果然强中自有强中手,被迫禅位的皇帝, 竟也能应对得如此沉稳圆熟, 抓住李璘这个突破口,在一丝狭缝中布置出了后手。

别看李璘此刻只不过是幼稚得负气而走,一旦他割据江东,手握中原战局的粮草供应命脉, 在至高权力的棋盘上举足轻重,野心就一定会自然而然滋长!

李隆基的口气悠闲散漫, 卷起袖口,露出腕间一道早已褪成淡红色却仍然狰狞的伤疤。

“杜娘子恐怕还不知道罢?杜思晦本来在千牛卫服役,洛阳大战前自请投入封常清麾下, 参与镇守洛阳以东一百里的武牢关。那场仗打的一塌糊涂, 封常清自知必败,不忍他白白丧命,特命他送奏表回长安。不过, 那封奏表竟敢说朕的兵是‘乌合之众’……哼!朕听贵妃说是你弟弟,没难为他,着意加恩,赏了个六品骁骑尉, 留在羽林军了。这几日阿璘见着他,倒是相见恨晚, 颇有知音之叹。”

安静的房间里,喘息声异常明显,在两人目光眼错不眨的注视下,李隆基坦然到近乎无耻地摊开双臂。

“阿璘初涉政局, 全无班底,杜思晦跟了他去,必成心腹重用,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退,那是退不下来的。哦对了,朕还听说,杜思晦曾是李俶的伴读,后头因杜娘子缘故疏远了,不过人熟事熟,李俶与他少年情谊,总有几分薄面。有杜思晦在其中穿插往来,阿璘当能与李俶连成一线,撑起我李唐半边江山。呵呵,如此一来,杜家当真是左右逢源,近可图谋中宫后位,名正言顺做外戚,远可拥粮招兵,割据自立,另奉新主……”

这下杜若全听懂了,连杨玉都听懂了。

——为什么仗会打那么久?

因为李隆基想它打那么久!

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削弱李玙的势力,培养李玙的对手,让李玙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要把战争一直维持到他死,倘若李玙死在他前头,他就扶持阿璘去填火坑,以免任何人活着爬到他头上去!

至于杜思晦、李俶、六郎、卿卿……天下万民乃至千秋万代,通通变成这场延绵战争的牺牲品,他都不在乎!

杜若一颗心被拧得血肉模糊,目光涣散,以至于杨玉以为她会颤抖、失态,甚至劈头盖脸抓起任何尖锐锋利的东西刺向李隆基……

但没有,杜若纹丝不动。

“去,告诉太子,想谈,放将军们进来请罪。不想谈,让郑旭来杀朕。”

李隆基吩咐七宝,边说话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按照他近年养成的作息习惯,白日每清醒两三个时辰,就要好好睡个回笼觉。从李玙追上来算起,他已经熬了整整十个时辰,累得嘴角干裂发白,面容憔悴不堪,唯有一双老眼闪动着赌徒般亢奋嗜血的精光。

杨玉隐没在暗处,玲珑五官淡化成一张褪色的壁画。

现在她知道了,李隆基根本不需要她的担心,甚至不需要她的陪伴,即使他老迈衰微,即使他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儿子孙子,但他还是强者,还要强到死,有她或者没有她,对他的人生毫无影响。

这不是她想要的爱情。

杨玉眼底闪出自嘲、失望、难以置信的光,但紧接着她开了口,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媚多情。

“圣人,妾不想陪您回蜀中,妾讨厌那个地方,回去了,又想起以前的事。”

啪沓,一声轻响。

是李隆基拄着的断头□□在地上划了下。

杜若也动了动,迟疑地抬眼看向杨玉。

“妾只能过锦衣玉食,安稳富贵的生活,当初就是嫌蜀中富户手面儿不大方,克扣妾的舞衣,才一路上京。跟您回去,甭管是皇帝还是太上皇,吃穿用住都要向他们讨,那妾会被从前小姐妹看笑话的。”

“啊……哈哈。”

李隆基干笑两声,未置可否,低下头迷恋地看看身上脏兮兮的龙袍,唏嘘道,“四十二载太平天子,做到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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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玙披甲带刀,从草径尽头大步走来,身影所到之处,数百兵卒相继单膝跪倒。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宫变,新帝发誓要励精图治重夺江山,亲眼看到他,心底都腾起一股崭新的热望和冲动。

十多位将军和李璘紧紧跟在他身后。

接近营帐时,李璘动了动唇,发出嘶哑艰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