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长歌楚天碧,一

六月十四日, 关内道,兴平县,西北处。

临时征用的乡间民宅, 尺度还算说得过去,然装饰实在太简陋, 墙壁坑坑洼洼, 竟不曾拿白灰抹平。

面南摆放一张‘御案’。

——实则乡民供奉祖宗香火的香案。

为遮掩劣质的木料和开裂的纹路,五儿临时拿一大块暗紫色厚缎披风将就充做桌布使用。

李隆基极力端住架势,架起两条胳膊撑在案上,挺直后背,肩头耸得高高的,瞧着有些僵硬。

可这是他在马上颠簸两日后,能采取的最舒适的坐姿了。

御案往下乌压压站满了人。

最近一层是宗室, 李隆基有三十个儿子,九个早夭,十个成年但已去世,太子李玙困在长安,寿王李瑁远在蒲城, 在场九个无不垂头丧气, 哀声连连。倒是几个年长的皇孙士气犹在,尤其是广平王李俶,昂首叉腰, 眼神强硬,颇惹人瞩目。

外一层, 则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新提拔的御史大夫魏方进、侍中韦见素、谏议大夫高适等等,再外一层才是六省二十四司、一台、九寺、五监,乃至十六卫的四五品官员。武将中, 除左金吾卫抗旨留守全军覆没外,其他将军、郎将全都聚齐了。

最前列,左相杨钊的声音朗朗响起,极是正义凛然。

“……安禄山猖狂小贼,食我大唐俸禄,却不忠不义,作恶多端,屠杀洛阳亲贵,焚烧长安宫室,败坏李姓宗庙,挑衅大唐正朔,今日大家聚集在此,便是为了共襄抗安大业!”

——咣当!

紧闭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张野狐的箜篌被撞得飞起,勘堪擦着杨钊的额角撞向花窗。

簇拥在李隆基身侧的几位近臣,如杨钊、高力士、郑旭等无不大惊失色,一起回头望去。只见门外一个黑马黑披风的骁悍武将翻身跃下,矫健的身影压着身后日光,大踏步闯荡进来。

高力士面孔紧张得发白,拔刀挡在前头厉声大喝。

“诸位郎官,还不救驾?”

郑旭应声出列,预备死战,李俶亦是一跃而出,横刀与他并肩。

然而下一刻,离来人最近的官员忽然爆发出惊喜的高呼,人群轰然炸开,然后齐刷刷让出一条通道。

“殿下!是殿下!殿下未死啊!”

“祖宗保佑!”

“真龙,果然是真龙!”

甚至有人痛哭失声,半跪着向李玙伸出乞求的手。

“殿下,城中究竟如何?平康坊……还,在吗?”

这句颤抖沙哑的探问一出,整个房间的喧闹仿佛漏了一拍。

问话之人乃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徐郎官,头发花白,年纪老大,跌跌撞撞跟圣人出逃,白日还好,每到夜半,便满面泪水地想起六岁孙儿,相伴多年的老妻,和早已失明的阿娘。

李玙没被牵绊住,硬是从徐郎官颤抖的双手间挣脱,继续昂然向前,直到停在李隆基五步之外,眼盯着他,解下黑披风扔开,露出内里被血污遍染的白袍和历经沙场的肮脏横刀。

一缕被血迹凝结成绺的长发从鬓边垂下颈项。

李隆基的心脏骤然一滞。

众目睽睽之下,四十四岁的李玙头顶无冠,素衣麻带,毫无帝王之尊贵,就如这几日他们亲眼所见,扶老携幼,靠双脚狼狈奔波在逃难路上的长安百姓打扮。

不过,即便憔悴若斯,全身重创,李玙身上还是令人诧异的,增加了一股他们只听说过却没见过的王霸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