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已经进城了?”
李隆基骑在御马上, 努力挺直腰杆,遥遥回望长安城。
关中千里沃野别无屏障,他的视线毫无遮蔽, 能看见远处焦黑的烽烟夹杂火光冲天,叛军蚂蚁般涌入城池, 更能听见喊杀声破空而来。
李隆基手背青筋暴起, 死命握住了金银丝杂糅的缰绳。
杨钊抢在高力士前面开口。
“是,半个时辰前从春明门打进去的。”
出逃当日,大队才走了二十里,就人困马乏,无力继续,于是中午便在望贤郡歇息。铃铛赶至咸阳县索要食蔬,许久不曾回转, 人人饥肠辘辘,听见城破,越发心浮气躁。
从苍翠缓坡往下俯视,更觉悲惨。
队伍末端拖拽着一条迤逦起伏的之字形长尾,色泽柔艳、漫长迂回, 延绵五六里路, 乃是宫女侍女从车厢跌落,或是依傍车队行走终于追赶不及,那绝望哀戚的哭声几乎就在耳边。
李隆基的马蹄踏在一处小小的土堆上, 高出整支队伍半身。
九百匹骏马,半数被亲王、皇孙、重臣、杨家男丁和会骑马的内侍及音声人占据, 半数由左右卫、左右骁卫当中级别高的将领骑乘,剩下的两万兵卒只能步行跟随。
三百辆车,满载宗室及杨家女眷, 受不住马车颠簸,一路呕吐、晕倒、娇嗔、尖叫不断,甫一停下来,纷纷下车透气,捶腿捶腰,全然不知遮掩自保。
以作战论,这支队伍的战斗人员占比太低,拖累太重了。
而在队伍后方,断开两里地以外,还有一支延绵不断的松散队伍,有车有马,自带亲卫粮草,那都是城中亲贵,韦薛杨裴等等,与李家打不断的姻亲,不知投奔何处,便都跟在身后。
李隆基预备打马启程,忽然重臣队列中一个绯红衣袍的中年男人挤出队伍,向前几步跪倒在御驾前,用分明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道。
“储君陷于城中,臣请圣人点兵援手!”
李隆基深沉的目光向他一瞥。
——又是裴禛!
秉持浅薄愚蠢的正义二十年不变,当初为李瑛鸣冤,如今又为李玙。
可恨!
他哪分得清皇子贤愚?
不过是自以为占据了道德高地,便可以指责君上。
李隆基望向被火光映照愈显青灰的苍穹,连哭带叹,沉痛道,“不必了,三郎忧心君父,执意为朕断后,其忠勇刚直,当为宗室表率!只是事发太过突然,待安定下来,朕必要将太子义举昭告天下!”
“啊,太子竟然……”
“难得,实在是难得啊!”
“那岂不是凶多吉少……”
“嘘!太子吉人天相!”
一时间人人唏嘘,有感佩欣赏的,有遗憾惋惜的,也有想到储君再失,平地又要起风波的。
李俶大步走到裴禛身侧,指一指宗室队列中满面哀戚的弟妹。
李隆基眯眼看,孙儿孙女们肩并肩站着,各个握紧拳头红了眼,都有同仇敌忾之决心,独病恹恹的红药倚着个硬里俏的丫头,哭得抽抽噎噎。
李俶拭了拭眼角泪光,哽咽着抬起脸。
“圣人莫要太伤心了,阿耶从前便常教导我们,身为宗室子,需比寻常人更尊仰圣人,因为圣人乃是天下的定盘星。孙子无能,解不开圣人心里的苦。裴郎官,你不明白!圣人再舍不得心爱的儿子,也会以大局为重!”
裴禛止住抽噎,困惑地环顾几十位身份低贱的歌姬乐手。
“城破虽快,可是圣人高瞻远瞩,先行一步,咱们出发的时候,叛军还没进城,用不着殿后呀。”
“为何不用?”
李隆基脸色一变,马鞭指向长安,冷冷道,“如非三郎拖住,叛军早追来了。”
“那我阿娘……还有救?”
裴禛眼眶微红,神情渐渐柔软,期待地回头遥望,却看不清他母亲裴太师夫人武琴熏,有没有逃出一条性命。
他举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咬牙昂头。
“既然圣人与太子早有谋划,臣不敢拖延,中枢机构尽在队中,这便是国之重器了,断不可落入敌手。”
全是废话。
李隆基不悦地哼了声,扬鞭狠狠抽向坐骑,只听嘎拉拉一阵艰涩的动静,队伍再次行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