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曲尽河星稀,四

杜若跌坐在地重头细读。

【回想往昔大明宫中, 孤对面不识阿娘,反认仇人为母;受制于胎中所受毒药,依赖香料维持清醒, 愚蠢怯懦,既残且废。若非阿兄言传身教, 孤何来今日?然这一切终究是无用之功。】

“这怎么……怎么可能?”

阿布思听见她沙哑的嗫喏, 冷笑道,“你是不相信夫君身有残疾,还是不相信大唐的储君身有残疾?”

杜若兀自摇头。

“我与他相伴十一年,税制、官制、军政、民政,哪一样他拿不起?你打石堡城的地图就是他绘的!他什么地方残,什么地方废?”

阿布思失笑。

“他绘的?杜娘子,你爱人爱的眼睛都瞎了。他困在长安城中, 从未到过边地,他开了天眼能绘地图?那张图分明是王忠嗣所绘,不知为何存放在他手中,又刚巧被你带出来。”

杜若喉头一哽,想起两人初初相识, 她翻阅李玙的藏书, 对一本地图志大感兴趣。那时李玙随手在纸上勾勒大唐疆域,介绍西北的山丘大漠,河流谷地, 无不信手拈来。

她仰慕向往,可是李玙却意兴阑珊, 说他与她一般,都是久困笼中的鸟,未来甚至不及她走得远飞得高。

一语成箴。

今日她从大战中幸存, 而李玙仍然未能走出那座锦绣地狱。

阿布思哪里顾及她滚落的泪珠,讥诮道。

“你还为他与我争执?你再往下看。”

杜若急忙翻到下一页。

【孤�刻坐在地牢,周身血渍浸透,手指湿滑难以握笔。亲眼瞧见孤残杀杜郎官之人,即便年老酷吏,亦呕吐昏厥无法忍耐。孤眼见满地碎肉残片,才知杀人二字是何意思。从前阿兄来信,描绘战场污秽,虽长年征战亦不能视之平常,每一次,每一刀都会反复记起,夜夜折磨……可是孤行文至�,却想不起方才究竟做过什么……】

杜若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根本无法把思路连贯起来。

早在当日小船之上,李玙脱口对五儿说出‘孤再杀你一个不多’时,她便明白,能令他亲自动手的必是杜有邻。

可是……碎肉残片?!

她颤抖麻木地继续。

【杜郎官案,必如韦坚案一般,被李林甫大加利用,务求荡平所有不肯与他结党之人。而孤从�藉藉一身,除非圣人薨逝,再无可为。阿兄,石堡城之战断不可开,否则兵力耗尽,西北东北稍有异动,即可倾覆大唐江山。切切。】

杜若愕然怔住,从‘杜郎官案’这句往前找,并没有更多文字。

这,便完了?

关于他‘永失挚爱’,就只值得那么几句话?他叮嘱王忠嗣切切的,就只有战事争端,大唐江山?

原来他虐杀杜有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把阻止石堡城之战的最后一线希望交托给王忠嗣,而王忠嗣果然不负所托,上殿抗命,最后却只是换了哥舒翰与阿布思来下这盘死棋。

杜若颤颤举起末页,对着日光一览,落款处还有两个熟悉的字:赤奴。

房中死一样静寂,只有杜若拉风箱般嘶哑压抑的哭泣。

阿布思抬眼望去,见她瘦削的肩膀剧烈颤动,两手死死环抱自己。

现在他知道,杜若不会再回去李玙身边了。

“跟咱们走罢,大唐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同罗人的家。”

阿布思提起兽皮斗篷搭在杜若肩头,劈手夺过几页纸撕得粉碎,破口大骂。

“皇帝不是个东西,往后继位的是个残废,你要侍奉这样主君?托庇于这样国家?杜娘子,你身上亦流着粟特人的血,西边北边天大地大,你什么地方去不得?什么事做不得?非得吊死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

“你?!”

杜若全身颤抖着说不出话。

阿布思身材过于高大,低头同她说话吃力,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