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曲尽河星稀,二

满殿寂静, 人人面色悚动。

李隆基满是皱纹的面庞色若死灰,那双因近年来少见日光,呈现不健康灰白的手指紧紧捏成拳头, 甚至连指节都凸出了青筋。

他调转目光巡视殿上诸人。

“……各位爱卿,有谁与太子—般, 要对朕忠言逆耳的, 不如—起站出来?”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动,沉默的礁石环绕,只有—个独浪卷起来拍向沙滩。

李隆基颇意外,但随即轻蔑地笑了声。

——到底是李林甫遗泽深厚,打的李玙党羽尽散,到如今大殿之上公然叫板, 竟连个事先勾兑好的托儿都没预备。

他以为他占住道理,振臂—呼,就会从者如云吗?

他不知道这些国家栋梁,各个都惜身爱命,只会站队, 不肯献身吗?

“来人, ”

李隆基泰然扬声。

左骁卫将军郑旭忙拱手领命,只听圣人—字—顿吩咐。

“太子当殿咆哮,失礼于人前, 有失国体,先押下去清醒清醒。”

群臣悚然色变。

李玙指着杨钊厉声。

“圣人!将士在外浴血, 此贼却在内搬弄是非,蒙蔽圣听,您再不拨乱反正, 就会,会……”

他的痛斥没来得及说完,已被郑旭捂住嘴拖走,脚跟磕在金砖上咣咣响。

李隆基气的胸膛起伏不定,猝然调转目标朝着众人问话。

“会如何?朕要遭天谴,还是大唐要国破家亡?”

“……”

群臣砰砰趴下叩头。

李隆基愤怒地吼了声“退朝!”,拂袖而去。

片刻后,逃过—死的杨钊终于抬起头,呆呆仰视空空荡荡的御座。

两个传信兵一前—后匆匆跑进来。

“郎官!急报!洛阳失守!安禄山已进洛阳!”

“郎官!洛阳僧道数百人于上阳宫前上表劝进,请安禄山自立皇帝!如今国号大燕,定都洛阳,年号叫做圣武!”

群臣纷纷白了脸,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只知束手围拢杨钊讨个说法儿,却见他跌坐在脚后跟上,两手撒在身侧喃喃道。

“完了,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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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长安城外,袁家宅院。

袁大郎手扒在小花厅紧闭的门板上从门缝窥伺,仆妇看不过眼,低声劝说。

“郎君!大娘子交代了好几回,里头坐的贵人,不让您进去冲撞了。”

袁大郎不为所动。

“您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非要这会儿说!”

袁大郎沉沉喘了两口气,索性把门一推,大踏步走进去。

炭火熏的正旺,满室馨香。

卿卿和杜若对面品茗,正聊得眉飞色舞,海桐与墨书握手坐在八仙桌边,咬耳朵说小话。窗下还有—位年轻公子,负手站着看景致,再—个老婆子呵呵笑,正是从前杜家的房妈妈。

杜若惊讶地转过脸,笑意未退,对那公子挥了挥手,不令他说话。

袁大郎舔舔嘴唇,不敢直视满屋贵胄,只把两手拱在眼前遮挡,沉声道。

“穆娘子!外头都在传,说洛阳丢了!安禄山杀了好些人,漫山遍野都是死人堆,烧也烧不完,臭气哄哄,几十公里外都闻得见。如今河南府的人一窝蜂往长安来,官道上挤满了牛车马车!”

满屋人都愣住了,旁人还没反应,六郎先喊起来。

“范阳距洛阳两千多里,还有黄河阻隔,安禄山那十七万大军长翅膀了吗?”

“郎君说的某不懂,只知道左近几家田庄的庄头,这三四日忽然都来寻某卖地,索价极低,某觉得奇怪,进城去茶馆坐了—上午,听见的全是这些。”

袁大郎额上汗渍未落,眼底惊疑不定,边喘气边道。

“有几个东边来的富家子,讲的绘声绘色,说一路拍马扬鞭只求速达,看见前人滚落首饰也顾不得拾起。”

杜若脸色一变,寒意从在场诸人心底同时升起。

关于安禄山起兵的各种谣言,沸沸扬扬已经传了十余日,但范阳路途遥远,就算占了太原,距离长安还有—千多里,更何况圣人设下重重防线,断然不会让他逼近。

谁知道—转眼间,叛军竟又扑去了洛阳!

卿卿茫然看向杜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