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席地而坐,头倚在楼梯扶手上,认真看她纤细但有力的背影,内侍服制底下露出一线鲜红的裙边。
李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被他压住的黄麻纸足有一人展臂那么长,右上角提着小字:西南边防舆图,他趴在图纸居中位置,四角露出山峦河流沙地草场。
杜若一眼扫过,处处细节都熟悉,盖因这张图几乎是杜若当初带走那张的放大版本。
原来这图就是他画的。
要没有这张图,石堡城一战未必能够获胜,可是阿布思污蔑他时,她却没有底气为他辩白。
当初匆匆离开,手忙脚乱,顺手拿走图纸只不过因为常见李玙把玩,想在路上给他解闷儿,没想到后来派上大用场。
杜若吹熄屋角两盏大灯,脱了赭黄色外袍,放下头发,然后走近他。
生离对爱侣未必是惩罚。
现在杜若可以平静面对两人已经灰飞烟灭的感情。
她爱过他,赤诚热烈,毫无保留,可是她说不上了解他,更遑论信任理解。
——而李玙对她呢?
杜若苦涩的想。
如果没有发生杜有邻案,思晦青云直上,三十岁前就代表杜家拜相入阁,长子联姻亲贵,次子尚公主为妻,孙子以四品终老……
李玙还会如他承诺的那样,什么都任由她,绝不猜忌恐惧吗?
至少现在,他不会想见识从石堡城尸山血海爬回来的她,不会想听见她噩梦中的哭泣尖叫,闻到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一丝人肉焦臭。
李玙在睡梦中觉得两只温暖的小手顺着肩膀滑到胸前。他捉住了,身后人轻笑,在他脖颈贴上嘴唇。
李玙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张秋微,这双唇丰润柔软,满含悸动,不是亲吻,而是沉重地碾过他冰凉枯槁的肌肤。
“你……”
他扭头想看。
身后人飞快地把五指张开蒙在他眼睛上。
多此一举,房里本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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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李玙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要回头。
掌心贴着颧骨,指尖贴着颈项摩挲,小指到拇指顺次起落舞蹈,轻轻压上眼皮,又轻轻撩起,唤醒他久远敏感的身体记忆。
许久没有人这样精细的触碰他了。
耐心而挑逗,不急于唤起激烈的情绪,而是根据他的反应逐一调整。
李玙叹息而满足。
她用牙齿拔下东珠发簪,长发迤逦散开,仿佛停了一瞬,才低头吐到案上,然后把下巴贴到头顶,弄乱他的头发,安抚紧绷的头皮。
李玙的气息愈加悠长舒缓。
真的好舒服,与□□完全无关,与药物更加相去万里,是润物细无声的爱意。
那双手游走耳后、耳垂、脸颊、下巴。
一遍遍重复,不同的力度,然后从肩膀向前交叉搭在李玙胸前,整个人温热的身体贴上后背,侧脸压在他头顶。
李玙觉得她要开口说话了,他紧张地提气凝神听。
半声含混的抽泣,背上温柔厚重的起伏,听见她胸腔深处的颤动,然后李玙微微一颤。
——有泪水在他头皮流淌。
他明白了。
“你还没忘。”
李玙忍不住佝偻了肩膀,把虚弱的心藏的更深些。
“孤喝了你那碗孟婆汤,害你忘不掉了是吗?”
身后人紧紧咬着牙关颤抖,发出格格声,抱紧他的臂膀收拢,下颌硌的李玙头皮疼。
“那孤再去讨一碗给你喝。”
李玙大包大揽,还像杜若的一切喜乐得失都在他肩上扛着一样,低声安抚。
“你别怕。”
泪水汹涌而出,把李玙头上弄得狼藉一片,甚至顺着耳根往脖子胸膛流,默默打湿他的血管。
“等孤打完南诏就去给你讨,啊?来得及吗?你等得吗?”
李玙盯着被她吐掉的独头东珠圆簪。
就是当初杜若为他簪上的那支,很多年后李玙偶然在仁山殿捡起,才终于真正明白她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