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冠盖满京华,二

“王朝开创之初,或是祸起内宫之时,刚强雄健的主君能弹压局面,迅速稳定人心。可是到了内忧外患夹杂而来时,唯有柔韧的主君能穿越重重帷幕,屡败屡战,找到生路。”

——哼,什么柔韧?不过是没骨气罢了!

李宓眼眸闪动,语带讽刺,不客气道。

“太子殿下,国朝总共四十七万精兵,石堡城折损六万,两轮南诏之战折损十四万,如今能动用的兵马只剩二十七万。虽然各地已经着手招募新兵,可是人员到位要时间,训练要时间,就连重新铸造武器,驯养战马,都要时间呀!现在继续攻打南诏,得利有限而成本巨大,且此战起因原委,方才在御前臣已经分说明白,殿下既然执意支持杨钊,臣无法可想,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怎会只剩二十七万?”

李玙仿佛听天书般,霍然甩脱搀扶他的内侍,踉跄向前,难以置信地一把抓住李宓的肩膀。

“单是陇右、河西、朔方便有十八万兵,再加安禄山的河东、范阳、平卢三处,又有十七万!怎会没了?你把孤的兵弄到哪里去了!王忠嗣呢?王忠嗣呢?!你不是跟着他进京的?他人呢?”

李宓的人马都曾在王忠嗣手下服役,他六个儿子,连同一众亲兵侍从听了尽皆哗然,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只有方才那个出声提醒李宓的年幼亲兵张大嘴,久久瞪视眼前这个仿佛错过了时光的贵人,半晌才找回语言。

“殿,殿下……天宝八年哥舒翰接替王将军出兵攻打石堡城,大获胜利,从此稳固西宁、河州一线。圣人瞧在哥舒翰当殿洒泪的面儿上,才终于松口不再惩戒王将军,只将他贬为汉阳太守。可是他抑郁难当,第二年就病亡了。”

“不,不可能,那是……哪年?”

李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问。

“是什么时候?”

“天宝九年呀,四年以前。”

李玙顿觉天旋地转,脚底踉跄,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周遭一片诡异的静默,人皆不言,独那亲兵大胆问出所有人的疑问。

“殿下您忘了吗?王将军死讯传来,咱们当兵的,谁不知道他是替河东兵扛命,谁不感念他?倘若他和哥舒翰一般只顾功劳,早就三品之上再加恩遇了,岂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底下人敢怒不敢言,说话也没人听。所幸圣人到底念他立功无数,辍朝三日。殿下当时虽然称病不出,却写了封言辞恳切的祭文,还上书请求圣人追赠他为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可是圣人拒绝了。殿下,您那篇祭文,咱们都读过的呀!”

一个高高大大憨憨的兵帮腔。

“小人不识字,请了祭文,到街上央求个郎中读的,那郎中本来不懂军中事,读了哭得稀里哗啦,直说王将军忠义,又夸殿下文采,还说殿下与王将军肱骨之情,令人感动。”

“他死了……?”

李玙捂住脸,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嗦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被人隔开的果儿。

“他们都死了,独留下孤做什么?”

果儿默默架起他的胳膊,分开人群往外头走。

李宓不满又困惑地皱着眉,却不妨李玙忽然转头道。

“女孩儿家,好好回家去,别跟着父兄在战场上,须知刀剑不长眼,划破了面皮怎么嫁人?”

那亲兵——实则李宓的小女儿,顿时大为愕然。

她混迹李家军中已经年余,从未露出蛛丝马迹,不想今日竟被这说话颠三倒四的太子一语道破。

她翘首观望李玙远去的身影,见他饱受方才所闻的打击,步履蹒跚,不住驻足拭泪,不禁生出同情关怀之心,想去搀扶。

李宓拉住她,眉眼中一片狠色。

“殿下所言不错,你不要再借口留在我身边了。”

“阿耶!既然非打不可,您与哥哥们都去,为何独独不让我去?一家人在一处才好,皇帝老儿要地不要命,万一败了,他不会让我们全家团圆的!”

“你听我说,我们家的子孙,从今往后,再也不可出仕做武将。”

李宓指着正挂在女儿腰上,形状犹如刀戟残刃,手柄装饰黄金,平时他须臾不离身的铎鞘宝剑。

“这把剑是阁罗凤赠予阿耶的,独历代南诏王所有。阿耶此去,倘若一年回不来,你务必放下京中所有,孤身以此剑去求见阁罗凤,知道吗?”

少女听得心中大恸,但当她环视阿耶与长兄坚毅冷峻的目光之后,便明白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她拭了拭眼角泪光,哽咽点头。

“女儿知道了!”

李宓回首仰望龙池殿,轻声道,“走罢,圣人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