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不能算错了吧?
大数儿准没错!
他算了好几年,年年大概都在千万贯这个数量级上,细处就算有错,圣人不闻不问,王忠嗣一个常年外任的武将,断断看不出纰漏。
李林甫紧张地盘算了半天,忽然大感荒谬:身为堂堂左相,何必对一个圣人已经起了疑心,死期就在不远的忤逆之辈这般忌惮?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敢问王将军,有何……不对吗?”
李隆基的兴趣被充分调动起来,饶有兴味地跟着问。
“约奴,这账目有何不妥?”
当着满朝文武,圣人就这么堂而皇之,亲昵地喊出罪臣的小名儿,所有人心头都当当的敲响警钟,以为接下来必是一场撒娇卖乖的好戏。
可是不,王忠嗣继续偏着头问李林甫。
“某在边境久矣,不知长安行市,请教左相,一斗米还是卖五文钱吗?”
“近年米价平稳,还是五文。”
“所以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折钱七千五百贯?”
李林甫一头雾水,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是,“对,七千五百贯。”
“所以臣领军,拖延迟滞的浪费,不及去岁国库收入的百分之一。”
王忠嗣眼睫微微一眯,高声质问君相二人。
“就为了这区区百分之一,圣人把臣绑成个野鸡崽子,挂着示众哪?!”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随着他平地一声雷的跋扈,从四面八方浮上来,好像潮水争相拍打岛屿。
王忠嗣巍然不动,再重复一遍。
“圣人,您花在含凉殿避暑、华清池温泉上头的钱,怕也差不多吧?”
“放肆!”
李隆基呵斥了声,面上冷的结冰,李林甫垂头看地,仿佛胆怯避祸的样子,其实心里笑成了一朵花。
御案左右摆了两个青铜大香炉,那炭烧的久了,把炉子内堂烤得滚烫,青碧内壁里隐隐现出一脉融融火光,照亮了李隆基的半边脸颊。
他和李玙生的真像啊,沉稳端方的脸盘,杏核眼,长而深的眼皮,笑起来弯弯两道月牙,不笑的时候阴沉的让人害怕。
王忠嗣怅然在心里叹息,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与李玙再见面,手谈一局。
——这是他能替李玙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半晌,王忠嗣听见李隆基淡淡的声气,不辨喜怒。
“朕花的是内库银两,并未占用国库,账目在相爷手里有,你喜欢听,让他慢慢说给你听。”
王忠嗣松了口气,又意外,又后怕,呵腰道是。
殿上一片沉寂。
大家都在诧异圣人法外施恩,又怀疑杀神那威加宇内的雷霆手段已在路上。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潮水没顶,把所有人都盖住了。
“臣……”
王忠嗣闭闭眼,转而对着众人,倏而出声。
“其实臣是想说,钱帛固然珍贵,我大唐的人力兵马更加珍贵。国库年年填充,每年孳生的人口却有限。天下十处节度,统兵总共四十七万,这趟圣人交给臣七万五千,倘失其半,便是折损天下兵马的一成。这些精兵强将一旦失去,花再多钱也买不回来,唯有等待人口增长,才能再行补充,然后挑选训练,三五年才可成型,其中损耗费用,绝不亚于长久陈兵不动的虚耗浪费。
王忠嗣深吸一口气。
“石堡城之战并无必要,臣请圣人,三思,再三思!”
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在龙池殿半空回荡。
寂静中,所有人心底都发出了听不见的呐喊,哪怕是最不喜欢王忠嗣的人,也惊愕和惋惜于他的固执。
李隆基的耐心耗到极致,懒怠地挥挥手,发起了牢骚,语调轻描淡写,每个字却都分明浸透了浓浓的血腥和杀气。
“罢了,朕觉得最不该花的钱,就是千里迢迢把你弄回来。”
王忠嗣头皮上轰然涌起一阵细细战栗。
“砍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学界通常认同皇甫惟明案、韦坚案、杜有邻案、王忠嗣案,是一条连贯的脉络,都是玄宗借李林甫打击肃宗。
但打击的原因,大部分人认为仅仅是玄宗集权的需要,少部分人认为是路线之争,矛盾在于肃宗反对强取石堡城。
本文采纳第二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