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6、今夕是何年,一

张九龄悲从中来, 颓丧地垂着头,泫然欲泣。

“……圣人!老臣明白的道理,你都明白!老臣能说出口的劝诫, 你全懂!天下万姓,只求从你指头缝里漏出丁点剩余, 便会感恩戴德。可你呢?予取予求, 贪得无厌!赠予娼妇粉头,一月十万钱!任由她们把珍珠玉石抛洒路旁,胭脂水粉,锦绣成堆,烂若万花,香闻数十里!就为求丁点床笫之乐,靡费国力至此, 老臣还有何话可说?!老臣愧对太宗,愧对高宗,愧对则天皇后!”

“朕是做错了!那又怎么样,朕是天子!天子可以犯错,却用不着认错!”

李隆基咻咻喘着粗气, 像头困在陷阱的野兽, 举高双手,狂躁的来回踱步。

“李唐江山是朕一手挽救,旁人不能祸害, 偏朕能!”

他夺过高力士手中轻易不会出鞘的宝剑,又再像十年前那样拔剑相向, 直指张九龄的咽喉。

“圣人!”

高力士惊恐地喊了一声。

没人应他,接下来是刹那的安静,四人面面相觑, 像对峙,更像彼此牵制,五儿不知道该摁倒张九龄,还是与高力士一道阻拦圣人,急得左右转圈。

而李隆基,终于从张九龄亮烈的,视死如归的眼神中照出了自己的虚弱。

“……原来圣人只求自家痛快,不管死后洪水滔天。”

张九龄喃喃自语,浑身的热血都在这个迟来的认识里凉掉。

他怀疑过,又逼迫自己推翻这怀疑。

他还记得从前圣人何等英明、果决、骄傲,一心一意要做彪炳千秋的圣君明主,又是何等才华盖世,令臣子们倾心追随,创建赫赫扬扬的开元盛世!

开元啊!

这两个字——

张九龄想,一定会流传千古的!

伴着圣人的名讳,甚至伴着他张九龄的名字。

他站起来,慢慢转身往外走,疲惫地朝后头摆手,意思是作别。

“此生真如一梦中……”

高力士忽然湿了眼眶,留恋地喊。

“相爷!”

宝剑啷当落地,李隆基也没来由地害怕了,跟着大喊。

“你们都能挂冠而去,独朕不成!你是要让朕睁着眼挑这副担子到死么?”

“圣人亦可效仿赵武灵王传位给赵惠文王,或是本朝高祖传位给太宗,便能坐享其成,颐养天年。”

“子寿!你陪着朕!”

李隆基松了口。

可是张九龄知道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他绝不可能放下权柄,大唐亦绝无转圜余地。

张九龄再没有回头,默默走进天宝四载落日的余晖中。

————————————

裴太师府。

“又是一年。”

琴熏站在廊下拿根金钗逗弄鹦鹉,夕阳余晖照在她背上,热烘烘地,晒出一层毛毛细汗。

府邸外头,铙钹琴筝的动静都响起来。

有些性急的人家儿,绣楼上垂挂的长灯笼已点蜡,门口的灯楼也徐徐转动。小孩子们左手捏着烟花,右手举着火烛,只等天黑就要争第一。

一年一度的灯节,裴太师府这绝佳的位置,又能听见长安百姓摩肩擦踵赶热闹,夹杂时不时短促的尖叫,是小娘子被人摘了耳环。

上元夜,李林甫报了病,不进宫陪圣人守岁,又不回家,只在裴家镇守,这份儿情谊琴熏领的坦然。

李林甫锦衣轻裘,裹得两肩暖暖和和,笼着手坐在屋里,隔着窗子瞧她。

外头光亮,廊子里黑,琴熏披挂沉甸甸的泥金披帛,梳着硕大如牡丹花苞的发髻,整个人轮廓高大宽厚,简直虎背熊腰。

“唉……”

李林甫叹气,圣人那以肥硕为上品的审美他实在不懂,偏琴熏是个最爱追赶时髦的女人,明明有一捻少女似的纤腰,硬要遮掩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