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望一望,愈加兴奋,再报告。
“诶,真的是扬州!那船上堆得是扬州产的铜镜、锦缎、海味……圣人,这是扬州来纳贡吗?”
她开了头,别的小娘子也跟着七嘴八舌叫起来,叽里呱啦。
“对对对,这艘挂的牌子是晋陵郡,全是绫子!”
“会稽郡的是大铜器,青牛铜炉,白象铜炉,还有纱罗,也有绫子,这边的绫子叫吴绫。”
“南海郡的贡品才好呢!有玳瑁、珍珠、象牙、沉香!圣人,妾能下去船上瞧瞧吗?”
“妾想去豫章郡船上看看,豫章郡擅烧瓷,酒器、茶釜、茶铛、茶碗都是一流的,圣人您瞧,那酒壶的青色多么漂亮!”
“妾是始安郡人,家乡盛产翡翠、蛇胆,蛇胆能明目!你们快找找,始安郡在哪?”
说话间头排的五六条小船已近在楼下,后头一排排肩并肩整整齐齐展开,数百艘小船把从望春楼直到方才小船下水之处的一整段水面铺排的满满当当。每条船头都站着撑船的人,打扮相同,戴着大斗笠,穿宽袖衫,着芒草鞋,仿佛吴楚两地寻常庶人模样。
打头的船工回身招呼后人,仿佛是个揽总的指挥,把手高高举过头顶,在空中一抓,握拳,收拢散碎的歌声,再从头唱起。
这回离得近了,一句句极清楚。
“得宝弘农耶,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三郎就是李隆基的排行,百姓尊仰圣人,明面儿上一套尊称敬称,背地里都爱叫他李三郎,又是亲近,又是爱不释手。
听到这句,连杨玉也有了兴致。
“弘农得宝?这词儿新鲜又吉利,当真是乡野山民编的?”
韦坚但笑不语,并不解释。
那头船上又有动作。
每艘船的船舱里都钻出一男一女,男的着白衣缺胯绿衫,锦半臂,偏袒膊,用红罗抹额,叉着腰与船工们一道唱和。
加入这群新人后,合唱由单纯的孔武有力转为更加富于技巧的唱腔,高音处愈稳,低音处愈沉,回环往复,音韵虽简单,听起来却不单调。
妇人们则各色鲜服靓妆不一,环绕儿郎舞蹈。
夹水道两侧布置的几处高台上,加入锣鼓、长笛、胡笳等乐器伴奏,一时间乐声震天,比上元节斗曲还热闹。
早起圣人与贵妃出城秋游,就引得百姓跟从,尾随者数千过万,延绵数里。所谓南舟北马,长安人从没见过运河卸货的热闹景象,因早先南方各样物资都是从水路送往洛阳,再转车马运输到长安。
这会子亲眼目睹小舟鳞次栉比,彼此相接的景象,再看那牌子上写着曾听说过的各州郡丰富物产,直观感受到帝国的繁荣富庶,人人都和方才那几个无知的小娘子一般,又惊骇又兴奋。
《得宝歌》来回唱了两遍,曲子耳熟能详,仿佛是乡见小调改的,歌词朗朗上口,众人哼唱学习,到第三遍时已能轻松跟上。于是歌声愈发壮丽,声传数里之外,连城里东市的人都听见了,都纷纷走上街道遥望广运潭。
如山的雄浑和歌环绕望春楼奔腾往复,激荡起上至重臣,下至宫女内侍心中澎湃的热情。
人们不由自主离开座位,涌向曲阑,站前排的两手握住阑干,站后排的握成拳头,甚至跟着吟唱。
李隆基还稳稳的坐着,眯眼观望,右手撑在龙椅上,手指下意识打着节拍,左手攥着两根交叉的鼓槌。
不失时机的,铃铛把山桑木制作的羯鼓搬到他跟前。
那鼓面用最勇猛凶悍的公狼皮制作,紧紧绷得几近透明,四周交缠马尾绳用于定音。
李隆基眼前一亮,兴奋地呵了声,两手一分,持槌在手,提高手腕,大鹏展翅般,摆了个起手的架势。
羯鼓的鼓槌,旁人都爱用檀木或是花楸木造,李隆基偏爱用野狼大腿骨打磨的,白生生两根,细细的。
他把有光溜软骨包裹的那头压在鼓面上,往下使劲压,瞧着好像要压断似的,可手一松,鼓面腾得窜起来。
像个窜天猴,要砸开万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