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在太子府十年,李俶见过她不下百回,却从未见她流露出过这种异常危险,似乎还带一丝高高在上的神情。
“小王爷年纪小不记得,假杨崛起,区区不过十年光景,如今内有贵妃,外有杨钊,三位夫人亲眷子女近百,娶嫁尽皆高门,已将整本《氏族志》一网打尽,甚至胆敢图谋国丈之位,想将血脉注入宗室,千秋万代流传,亦并非全无可能。”
一片沉寂,李俶的神情晦暗不明,大半张脸都隐没在灯下的昏暗里。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轻得将断未断,仿佛沉思又仿佛只是专注地看着犹如一杆灯柱的初音,半晌才轻轻吐出三个字。
“……而李家?”
杜若修长的眉梢一跳。
“李家限于内斗,折损五位皇子一位公主,才终于确立储君。这个储君今年三十四岁了,还没勘查过州府,没治过水,没征过税,没提拔过寒门,没惩办过贪官,没受过胯下之辱,更没亲手划出过楚河汉界。他姓扩张,李家萎缩,圣人确为英主,胜过杨钊万万,可是长此以往,太子勉强与韦坚相当,而你必然不及思晦,你的儿子,更没分量坐稳天下。”
——杜若的音调不高,不尖刻,更不咄咄逼人,但她平铺直叙的时候,声音中却有种笃定,直直灌入李俶的脑髓,令他无法调转思维去想其他,仿佛被张密密大网笼住,无法挣脱。
空气瞬间冻住了。
杜若生冷无情的眼珠连动都不动,死死盯着李俶,而他亮着的半张面孔满是震撼和惊诧,连一丝一毫的回避都做不到。
“所谓立长立嫡,只是借口,自古而今,绝无一个帝王真正奉之为圭臬。方才娘娘问,妾向小王爷引荐崔氏,是害你还是帮你……其实妾只是不想太子府再现当年惨案。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旁观者以为痛一时,换终身大权在握,是划算极了,可是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贵为帝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伤痛都在肉身上挂着,真叫他们重来一遍,必是不愿。这番道理,小王爷日后自有领悟,只说眼下,正因韦家势大,妾才定要为小王爷攀附一门够分量的姻亲,因为唯有平衡才可维持均势。只要小王爷做了杨家的女婿,韦家便不敢轻举妄动。”
李俶仍旧百般狐疑,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再往下问了。
杨玉瞧他面色,轻笑了声,提步要走,擦肩而过的刹那李俶只觉一阵香风袭来,忍不住问。
“娘娘为何仍与杜良娣交好?”
他只是试探一下,更准确地说,是习惯性的挑拨下,原以为杨玉不会回答,但没想到,她脚步稍顿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声音夹杂一丝讥诮,吐出四个字。
“俗不可耐。”
李俶愕然,以为她骂他。
“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做了万世基业,真真儿不如阿瑁!小鬼,本宫教你个乖,做人千万别想以后,要苦要乐都在当下。”
杨玉懒洋洋望了望即将大亮的天光,顺手摘了透明琉璃的花钗。
长发顿时顺着她轻薄的肩头迤逦而下,仿佛披上件黑丝外衫。
“怎么,你不信?圣人就是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不然怎么镇得住你们这堆孝子贤孙?可爬上去了,他还是跟本宫一道,喝醉了睡,睡醒了唱,既然如此,当什么皇帝?你现在就能醉生梦死啊。”
换成任何人,第一反应都是大喝一声‘圣人不是这样的人’,但李俶陡然发现杨玉并没有故意贬低抹黑,她是真的很坦诚的想不通,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回望李俶,问他为什么不能如她一般潇洒快活。
杜若没好气儿地挥手。
“行了行了,你走罢,又说帮我教导孩子,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一时杜若也去了,李俶站在空旷的湖畔。
初音道,“没想到娘娘这般年轻。”
“她只大我六岁,怎好意思叫我小鬼?”
李俶回想册封诏书上的生辰,不禁摇头苦笑。
“这女人!她竟没想过,圣人若非皇帝,岂能从寿王手上夺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