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明白过来。
暗忖到底还是小瞧了这丫头,跟在储君身边十年,与至尊缠斗心力,几次三番得逞,眼皮子哪能还是从前那样清浅,算几笔封邑来的钱帛粮草就喜滋滋?
他怀想那年杜若问‘坐吃山空,不如多买几间铺子’的神情,多么天真可爱。
“殿下?”
李玙把她摁在胸口不让她说话。
“你的小脑袋瓜子就不能只琢磨孤?”
杜若挣出来,糊涂地反问。
“叫他紧着往上走两步,本就是为了殿下啊。圣人避讳殿下与王大将军,还有皇甫大将军的交情。寻常功劳还好,当真拔下石堡城,立下不世之功,这功劳不论是他俩谁的,在圣人看来,都是大大不妥,愈发要敲打,等班师回朝不定怎么样呢。思晦就不同了,杜家毕竟不起眼,他在裙带上绑着,层级又低,一抬手就过去了。”
李玙不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
“思晦只肯做孤的纯臣,这话你与他商量过么?”
杜若顿时哑火。
这一向百孙院教习军事,把王孙公子都带到洛阳去了,姐弟俩三四个月没见过面,虽有通信,但兹事体大,杜若不敢在纸上落痕迹。
“军功拿命换,杜家就他一根独苗,勘堪长成,你真敢让他上战场?”
“这……”
“你以为交给王忠嗣,他无论如何都会保全思晦性命,所以此举万无一失,却能白蹭个好名头,是吧?”
杜若这回听懂了,讪讪地瞧他一眼。
“石堡城地势险恶、易守难攻,而且我军千里奔袭,兵疲马乏,吐蕃人却是坐守绝境,粮草源源不绝,这种情况,便是韩信、霍去病再世,亦要耗费万千人力才能勉强夺取,值得吗?”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细琢磨又不对,杜若翻身坐起来争辩。
“可是石堡城一旦打开,它背后的大片草原土地便是国朝囊中之物,拓地万里,圣人千载留名,再难也值得啊!”
“……你?!”
李玙剧烈地打了个颤,语声轻缓,不是温柔而是虚弱和失望。
“你这是慷他人之慨,用累累白骨换史上空名。”
杜若被他的大帽子扣愣住了。
李唐立国以来,四方开边,多次拓地,天下州府名单每隔两三年就会多出一大串,这是百姓热切盼望的盛世之兆,怎么就是空名呢?
“你没与人面对面拼杀过,没见过血,没听过人临死前的哀嚎惨叫,所以觉得战争很伟大,很了不起。”
李玙的语气分外尖刻。
“上次因孤一时任性崩断后腿的梨蕊,便是战争中所有人的下场。你想过么?如果是你,平白丢了一条腿。还是你觉得……就算这仗本不该打,可圣人志在必得,早晚要打。聪明人便该顺势而行?”
几头都被他堵住了。
杜若说不出话,在黑暗中坐了好久,对襟小衫领子上的衣带搭在胸前,隆起一个美妙的弧度。
李玙心里有个钝刀子来回割,迟迟问。
“再者……你便这般等不得么?怕孤做老了太子,耽搁他?”
杜若心里一惊,几乎要翻身在榻上下跪求饶。
可是李玙那双亮晶晶的眼在黑暗里灼灼发亮,像匹孤狼满怀悲鸣,叫她不敢乱动。
她软软的揽着他的脖子。
“不是的!”
“古往今来有几个三十多岁的太子?你怕失宠前没提拔起思晦来,白糟践了机会,是吧?”
李玙带着怨恨的,失魂落魄的,自轻自贱的,团团抱住脑袋。
“卿卿倘若是个儿子,你也不至于急成这样。”
杜若万万不能相信这是往后会被万民奉做神明的李玙说出口的话。
她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个会疼会死的人,可他也会称孤道寡,坐享香火,就连生死簿,都与黎民百姓在两个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