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年,他从个小小的讨击使升到平卢节度使,又升范阳节度使,执掌东北,统兵足足十三万,还要讨什么恩旨?”
李隆基不屑地遥向东北方向指了指。
“他虽是个鲁莽胆大听不进教化的,若哥奴有空,还是当多教教他。你就告诉他,我大唐除了他,别的节度使都是姓李的,或是李家人,或是李家的姻亲故旧,唯有他是个不识字的杂胡,连爷娘部族都说不清楚。”
李林甫笑着替安禄山告罪谢恩,象征性的拱手作了半个揖。
“正如圣人所说,安禄山鲁莽,胆大,可是战场上也心细,也忠直,是我大唐不可或缺的勇将。他也确实缺乏教化,所以臣这几年来,每月投书一封,对他宣讲古来圣贤的道理。因怕他不识字,身边也没有能照本宣科的清客相公,所以臣专门在京里寻了个中过两榜,但无心为官的读书人,重金酬谢,请他去给安禄山念书信。日子有功,昨日臣便接到此人的回信,说安禄山已略有起色,对诗歌文章、名士大儒生出孺慕之心,想再来京城觐见圣人一回,亲耳聆听圣人的教导。”
“竟有这种事?”
李隆基笑了笑,赞赏地觑着李林甫道。
“哥奴这番功夫下的深厚,恐怕不全是冲着安禄山一人吧?”
李林甫不慌不忙地点头。
“世间的事,或是臣肚子里的主意,再没有能瞒过圣人的。圣人生了一双能透视万物的眼睛,臣,叹服。”
“说罢。”
李林甫温和的笑了笑,清亮优雅的声线徐徐响起。
“我大唐边将向来任用名臣,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卓著者往往入京而为宰相,即所谓出将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相。文臣与武将并无分野,讲究上马能带兵,下马能理政。不过臣以为,读书人多怯懦怕死,不及胡人勇武且惯于战事。从前四海宾服,偶以文臣统兵,未见弊端,但如今我朝四方开边,战事不断,再抬举文臣,恐贻误战机。再者,国土日益扩张,天下已近八百州,较圣人继位时多了一倍,州府缺乏治理官员,与其提拔才经过考试的愣头青,倒不如把朝中年资较深,升迁无望的六部属官外放。”
他忽然侃侃而谈,拉出好大一篇文章。
李隆基意外,怔了一瞬,杨玉在边上插口道,“只要对圣人忠心耿耿,无论汉人胡人,都能为圣人所用。”
她一出声李隆基便明白她的意思。
是想立刻打发了李林甫,好再去钻研曲谱。李隆基拍拍她的后腰,是安抚妥协之意,嘴上仍认真问。
“哥奴所言亦有理。从前边将多是宗室姻亲,或是世族出身的名臣,其实究其根本,不过是吸取前朝教训,不放心把兵权放给外人,养虎为患罢了。胡人多从崇山峻岭中艰难求生长大,自然比锦衣玉食的关中贵族能征善战。不过,常言道鞭长莫及,任用外族,又常年在边境上,相对中央自成一统,要如何控制呢?”
李林甫道,“胡人多为寒族出身,譬如安禄山,不知何人是他阿耶,自然没有亲族的帮扶,阿娘辗转许多部落,身份卑微,也无可借力的母族,正是所谓不朋不党,孤立无援。重用这样的人,他的副手、属官、僚属,皆对其虎视眈眈,他独在山巅,亦有不胜寒之困。所以圣人如能施以恩泽信任,他必定肯为朝廷效力,但求死而后已。”
李隆基凝眸细想,任由杨玉不耐烦地起身,站在他边上扭着身子噘嘴瞪眼也不为所动。
要改变任用边将的原则策略,便等于动摇了从太宗时期延续下来的台阁重臣选拔传统。
历代名相,如郭元振、张嘉贞、张说、萧嵩……皆以边将身份跻身宰相。
这个传统保障了大唐开国一百年来大体上的繁荣强盛,即便经历则天皇后时期两轮的内部屠杀洗劫,也仍然培养出赫赫风光的开元盛世。
可是李林甫所说,也并非危言耸听。
如今的边将和宰相们,不光是皇帝本人的亲眷故旧,也是太子的亲眷故旧。
譬如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这几个人,与太子的关系甚至比与皇帝还要亲密。如果继续让他们顺着老路步步高升,最后受威胁的是谁呢?
李隆基沉沉的眼皮子搭下来。
从杨玉的角度看,他低垂的睫毛在脸上划出了一道特别鬼影曈曈的弧线,像个用旧了的木偶人,在傀儡师手底演了一辈子牵丝戏,脸上每一道时光留下的划痕都带有意在言外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