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流光灭远山,一

五年后, 天宝三载。

长安的春天不似江南缠绵迟疑,起头虽晚,转折却利落, 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 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雨之后, 时气便倏然一变。

百花顿时盛开,有粉红嫩绿,亦有鸭鸭鹅黄,捡一枝新柳对住日光,暖光溶溶,熏得人昏昏欲睡。

待过了清明,脱夹衣, 换春衫,空着手的闲人坐在茶楼张望,看南来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替小娘子添件首饰,听茶博士讲几句京里是非, 不枉盛世走一遭。

人心都是活泛的, 一双眼珠子四处扫荡,独青莲坐在二楼的客席闷头苦饮,面前明明白白一壶两杯, 却是除他之外别无旁人。

青莲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颀长, 束发竹冠,面貌清矍,穿一身蟹壳青带丝丝冰裂纹的新净道袍, 那袍子裁剪得宽松,又刚熨烫过,新色新衣,分外潇洒,怪在袖口已沾染点点酒渍。

细看,他两手拇指与手腕处都有薄茧,定是自幼习武。

桌上打横搁着一柄长剑,那剑三耳云头、中脊旁刃,剑鞘装饰古朴简薄,磨损严重,除刻画流云纹样外,独一颗硕大的黑曜石嵌在端头。

都说剑有剑气,能识英雄,辨豪杰。

青莲端着酒杯看向长街,苦闷的想,自十八岁去国离乡至今二十余载,足迹遍布帝国南北,能诗歌唱和者多矣,然有报国之心者寥寥。

——别说人,就连这柄青冥宝剑,也寂寞得很了。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泪双流……”

写这首《陇头行》的,乃是时任吏部郎中的王维,王摩诘。

此人少有才名,十五岁从河东蒲州投京,十九岁便高中解元,从此出仕,步步顺遂,官声与文采天下流传。

思及王维少年得意,青莲越发长叹,喃喃重复,“……关西老将不胜愁,唉,可恨我青春虚度,悔不当初啊!”

“这位兄台!正当盛年,为何在此独饮踌躇,浪费光阴?如今朝廷正在吐蕃增兵,洪济城一战如火如荼。兄台既是英雄,与其在此徒然慨叹,不若自投入军,建立功业!”

“——嗯?”

青莲抬眼,一个三十出头的白衣男子自说自话坐下,端起空杯把在手心转了转,眼瞧着酒壶问。

“兄台一个人喝了七八壶,早已尽兴,下剩的不如请小弟润润唇舌?”

青莲不由得一笑。

来人眼角飞扬,神色雀跃,满怀年轻人的热情和快乐,听口音当是中原人士,肩上背着布囊,腰里别着马鞭,才从外地风尘仆仆进京。

“小兄弟说的是,酒入愁肠,徒生郁结之气!”

青莲冲站在屋角的小二挥手吆喝,“可是生而为人,对酒不饮,岂非无情?!来呀,再来两壶乌戈龙膏酒,或是上真颜吧!”

“客官!”

小二趋近探头,搓着手赔笑。

“真颜何等金贵!那是圣人御口亲封的好酒!这位小客官口渴而已,哪能分辨优劣,照小的说,再来两壶胭脂露就得了!”

“你那对势利眼又当我今日无钱?!我家有百两黄金,你信不信?”

青莲已有酒意,说话便不客气,叉开五指向小二脸上一推,顺手从腰上解了块玉珏塞过去。

“速速打两壶真颜来!”

“这……”

小二满心疑虑,但也不想得罪醉汉,尤其瞧对面坐的那个,亦是任性疏狂那一路人物,便欠了欠身调头而去。

那白衣人已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咂嘴品了品,意犹未尽地舔舔唇。

“兄台何必破费,有胭脂露即可。所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酒之绝妙在于会友,不在浓淡。”

青莲蓦然一怔,脱口笑道,“小兄弟喜欢李太白的诗?”

“兄台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