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帝王的女人, 高力士见得多了。
昂然冷静的则天皇后,强硬跋扈的韦皇,固执自负的王皇后……
身居中宫者往往有心与主君一较高下, 忙于培植势力,打击政敌。
至于妃妾们, 圣人身边有过妩媚多情的赵丽妃、胆怯沉默的刘华妃, 柔韧痴绝的武惠妃,以及清丽哀怨的杨莹娘……
女人就是帝王的镜子。
圣人性情太过刚猛,甚至有刀锋过处寸草不生之感,所谓爱人既是征服,是占有,是控制。所以圣人的妃妾无不擅长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如欲取之, 必先予之,顺之从之,才得长久。
——至于李玙。
高力士盯着杜若的眼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慨叹和同情,正如所有见惯战乱瘟疫生离死别,苦苦熬到晚年的人, 看着因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少年。
杜若五内如焚。
她从裴家回来时已近午夜, 得知李玙晌午奉召入宫,一日一夜音信断绝。
她恨不得抱住高力士膝盖哭诉哀求,又怕惹急了这位手握重权的要员, 只得按捺着性子缓缓述说,可是面上再平静, 也难掩胸脯艰难地喘息,嗓音已然嘶哑。
“……妾不敢窥伺圣人家事,可是王爷白衣入觐, 妾怕……怕王爷任性,惹出圣人雷霆之怒。多亏老夫人到了,妾才敢厚着脸皮请郎官深夜出宫。妾想,郎官与老夫人母子隔绝四十余年,亲恩尚在。太夫人年事已高,一路行来,车船周转,本就辛苦,却还日夜哭泣,只怕认不出郎官面貌。郎官必能明白妾此刻心境!”
她顿一顿,拧着修长洁白的脖子,仿佛遭受痛苦的天鹅,羞涩又幸福地低声补充。
“……妾已有孕在身,王爷膝下子女众多,于妾却是头胎。恳请郎官体谅妾为人母亲,希冀阖家团圆……即便不成,至少让孩子瞧瞧阿耶……”
瞧瞧阿耶?
高力士暗忖,看来她是不知道,当初李玙生下来,至少周岁才见到圣人。
高力士将两手背在身后。
“杜娘子,某劝你一句,身如蒲草之人,千万莫要僭越了。王爷首先是圣人的臣子,然后是圣人的儿子,再然后,才是你的郎主。”
“郎官是说……王爷他,圣人已经?”
杜若身子一颤,如遭雷击,毫不犹豫的接口,仿佛并没有听懂高力士的善意劝阻,执意大声追问。
“就为上次郯王受伤,身上掉出来的那柄刀是不是?焉知那不是郯王有意栽赃,自己划伤了自己呢?”
她猛然起身回头,拉开屋角高柜暗藏的小抽屉,捧出一个双层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奉到高力士眼前,颤声道,“这样的刀子还有许多!人人都有,都买的着!哪怕歹人要照从前圣人赏给王爷那把,做出一模一样的也成!圣人怎能就这样冤杀王爷呀?!”
她这一通夹枪带棒,何止藐视尊上,简直有污蔑败坏的嫌疑,惊得高力士愕然阻止。
“你,杜娘子!说话谨慎些!”
“树倒猢狲散!王爷都保不住了,妾还谨慎什么?!”
杜若悲愤地把盒子往地上一扔,不顾其中叮叮当当跌出来的许多把西域弯刀,只顾直眉楞眼冲着高力士声嘶力竭地控诉。
“前番韦家十六娘死在我们府里!王爷要尽忠尽孝,硬逼着十六娘打胎,韦家为这事儿恨透了王爷,如今王妃与王爷离了心,生死不论!朝里还有谁能为王爷说句公道话!高郎官,妾与您掏心窝子!但凡王爷能自决,宁愿自请降了爵位都好,强过这么一日日的夹磨!”
房里一片沉寂。
杜若哭得声噎气短,伏在椅子上抬不起头,方才还丝丝分明的妆发早乱得一塌糊涂,颓唐地堆在肩头,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自从赵丽妃身故以后,高力士久已不见内眷撒泼撒痴,起头简直被震慑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跌足道。
“哎呀,你哭什么?!”
“妾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哭!”
杜若俨然这日子过不下去就不过了的劲头,毫无顾忌地直着嗓子顶了一句,重又呜呜着含混不清地埋怨。
“三郎好端端的……”
高力士倏而收声,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而皱着眉替她圆场。
“杜娘子年纪太小,执掌王府难免吃力。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慌起来了。也是英芙不中用,屁大点子事儿闹腾个没完。”
杜若抬起头将通红的眼睛一瞪,委屈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