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妾以为,为之计划安排,尚且出于理性。如老夫人这般念念不忘,不惜损伤身体,却又于郎官完全无用,才是纯然出自内心的亲恩啊。”
高力士闻言青筋紫胀,直勾勾盯着杜若,半晌终于忍不住抱头嚎啕。
“某离开阿娘身边时,才九岁!才九岁!”
杜若伸手抚在他的头顶摩挲,像安抚一条好不容易寻回主人的老狗。
“此番接老夫人来京前,王爷亦不知道内里有这番曲折,待长生到了岭南,从郎官的大哥哥处得知后,便十分的踌躇。万一老夫人经不起舟车劳顿,或是与郎官相见时太过激动欢喜,心痛发作,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明角灯雀跃燃烧,墙上的光影随之微微晃动。
高力士哽咽。
“……是,断断不能贸然相见!”
他顿一顿,忽然猛地站起,迟疑道,“阿娘会不会已经不认得某了……”
杜若听着也觉凄凉。
然而朝廷定例,有谋反的边将,子嗣中总会掳走几个,儿郎入宫侍奉,女郎没入教坊。冯家其实还算幸运,冯君衡并非真正谋反,乃是被诬陷,一俟平反后,则天皇后便饶恕了麦氏前两个儿子,唯有冯元一已经净身,无可挽回。
“母子连心,郎官莫做无谓忧虑,且先稍坐。夜半时分相见,恐怕老夫人承受不住,不如明晨再见。再者,妾请法师们来,亦是为郎官母子求一份功德。”
耳畔诵经声余缕不绝。
高力士勉强坐下,不安地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杜若抬手泼掉冷汤,再倒一碗奉上,高力士满腹心事,看都没看接过胡乱饮尽,才反应过来,狐疑地咂着嘴回味。
“——嗯,这是什么?入口生津,清凉回甘,好香甜。”
“郎官口舌好灵便。”
杜若笑着再盛一碗转身呈上。
“妾从前听人说,岭南夏季湿热,冬日干燥,易生口疮,或是喉咙肿痛。所以当地人喜爱用金银花、鸡蛋花、黄芪、夏枯草、甘草、桑叶等等煎煮汤药。此番接老夫人来京,妾便存了些小心思,叫他们在当地多多采办药材。老夫人见了,还指点他们额外买了些蒲公英、板蓝根、珍珠等等。今日煮的这一瓮叫做四季凉,早上王爷喝了也说好,能明目清神。郎官放心,妾已按方子包了些许,待郎官回宫时带上。”
凉茶有镇定效果,高力士喝了两口,惊觉在个小小娘子跟前失态,实在可笑,不过他久经宦海,脸面二字,揭了便是,就手将脸一抹,立时便调开了话题。
“多谢杜娘子美意。人说物离乡贵,这些东西,某幼时见开药房的大善人一缸一缸煮了搁在路边,任由轿夫、仆妇随意饮用。如今某手中虽有些权势,却要沾三郎的光才能吃到一口家乡味道。唉——”
高力士端着光彩夺目的嵌金寿桃鹦鹉纹样玉碗,很有些舍不得喝下,碗中黑黢黢的汤汁摇荡,引出他记忆深处的片段。
他索性放下,感慨起旧事。
“杜娘子定是不知道,三郎从小就特别讲究别扭,在王皇后手下时,衣食不周备就宁愿不吃不穿。有年冬天,某在宫中布置人洒扫,不想从山洞里扫出个三郎来,天寒地冻的,就只穿单衣,饿得小脸都发青了。某那时年轻,办事不沉稳,未去请圣人的旨意,就气呼呼冲到皇后跟前。皇后那人……”
高力士叹了口气,思前想后,终究公道地下了评语。
“也不是个坏人,就是性子莽撞些,听了某告状,害怕被圣人知道,边恳求某,边把三郎的乳母嬷嬷叫来打。那乳母委屈极了,哭天抹泪地发誓,说没苛待孩子。后头某再问三郎才知道,他嫌大毛衣裳洗的不勤快,有味儿,就坚决不穿,又嫌乳母不给他安置甜点心,就不吃饭。某瞧他小小的年纪气性这么大,苦口婆心的教他,在宫里,先活下一条命再说别的。可他呢?瞪着那大眼睛,眨也不眨,问他听懂了吗,就不说话。唉,真真儿叫人操心。”
杜若抬眼望向高力士,又心疼又不便多言,只得体恤地笑了笑。
高力士道,“你瞧这碗,圣人用的东西也就这个规格,他也不怕僭越了。”
杜若郑重地重新屈膝跪倒,恳切道。
“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多亏郎官从前疼惜王爷,多方护持,王爷才能长大成人,如今替郎官奉回母亲。妾想问郎官一句实话,王爷在宫里……究竟怎么样了?”
高力士退后半步,久久注视着她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