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小扇扑流萤,一

姜氏勃然大怒, 这一气非同小可,天灵盖上都似被冰水浇透了。

她顿了顿,温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尖刻讽刺之意, 冷笑着厉声追问。

“按你的意思,我与阿瑛曾有过婚姻之约, 他受冤屈而死, 我便当为他披麻戴孝。那你与阿瑶呢?阿瑶丹青之妙名满天下,当年为向你求亲,曾以你为摹本画下南海观音像,纤毫毕现惟妙惟肖,你亦是爱不释手。要不是怕李玙吃味儿,那副画恐怕至今还挂在你房里罢?”

提起少年事,英芙又羞恼又气愤, 更兼一股酸楚自心底汩汩流出。

当年鄂王李瑶和忠王李玙同时追求英芙,京中高门人所共知,就连李隆基都听到些许风声。李瑶甚至曾经一反常态,在英芙的十六岁生日宴席上,公然提出与李玙较量骑射。

听到李瑶意味昭彰的挑衅, 英芙忙命人取来幕篱遮住面孔, 却咬着下唇没说出劝阻之语。

骊山脚下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场,猎猎的风带着青草地新鲜的香气吹拂轻纱。

她满心期待李玙拍马而上,为她连中三元, 可是李玙谨慎地拒绝了,眼睁睁看着李瑶为面红耳赤的英芙插上曾属于皇甫德仪的小凤钗。

不知为什么, 在李瑶温热的手指贴上英芙额头的那个瞬间,她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李玙波澜不经的眉眼。

那双心事沉沉的眼皮,到底在遮掩什么?

宴后, 韦家开始等李瑶的正式提亲,英芙也在等,姜氏说李瑶心地纯良,内宅简单,实为良配,又说李玙深沉莫测,英芙难以匹敌。

拘束在闺中的日子所剩无几,她就着春光窝在软榻上看画像,李瑶笔下的她清贵无比,飘飘然凌驾于俗事之上,可是英芙却觉得,做观音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的心一会儿偏到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终于沉沉入睡。

再睁眼时,英芙便诧异的看见法师一身缁衣站在窗下,背对着她低语,一只硕大的金刚鹦鹉站在他肩头,通身披红倚翠,毛色艳丽如锦缎,且偏着头,叽叽咕咕仿佛与他说话。

“这是,乌涂国那种会说人话的鸟儿吗?”

法师转过身,向来不苟言笑的面孔沉浸在夕阳淡紫色的霞光下,仿佛被鹦鹉沾染了几丝艳色。

“六娘子醒了?”

他彬彬有礼的向她致意,熟稔友善的语调仿佛已经陪伴英芙数十上百年,仿佛他只要轻轻地低下头,就能看见漫漫时光长河中,英芙的每一世遭遇,每一轮喜怒哀乐。

窗外树叶沙沙的摇动声,英芙恍然尚未梦醒。

法师略微靠近,在她耳边悠然道,“六娘仔细听着。”

“——小僧推演天象,已参透世间奥秘,二十年内,忠王李玙必将幽禁圣人,自立登基,六娘想做洁白无垢的观音大士,还是正位中宫,把玩权力,端坐万万人之上?”

英芙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挣扎般道,“可是,可是……”

法师伸出一根青白的手指轻轻压住英芙嗫喏的双唇。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六娘若嫁李瑶,自能春寒秋露,夫妇相得,像千万人一样幸福,也像千万人一样平庸。你甘心吗?来世间走一遭,就为了与他们一样?”

趁着英芙安静的瞬间,法师退后几步,掏出背囊里的三幅卷轴。

“来,看看小僧为你画的画儿,不比鄂王差呢。”

英芙从黏腻的往事中抬起头,狠狠甩了甩。

“这世上,顺风之人处处得利,譬如二嫂当年家变,失了太子妃位,反得了知心知意的好郎君,琴瑟和谐,眼瞧着二哥青云直上,二嫂一个诰命跑不掉。如我这种倒霉人,娘不疼舅不爱,处处都不顺心。做事嘛,人家嫌我笨,不做事人家嫌我憨。用我之前样样都是好的,用完了往脑后一甩,哪里管我死活!”

姜氏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英芙憋闷许久,反正已经撕破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个痛快。

“谁人得利?我韦家便得了利益!储位悬而未决,中枢越发要稳。张九龄走了,牛仙客提拔不起来,裴耀卿甩手站干岸,李林甫分量太清,杨慎矜挂着寿王,韦家挂着忠王,圣人想含糊拖延,取平衡之道,可不正该提拔二哥进中枢吗?”

世上的事,没一桩经得起举着放大镜一分一厘细细分辨。

盖因分辨到底,人人都有私心。

姜氏少年时便大大吃过族中无人的苦头,姜皎一人势败,整个姜家皆落索。所以她从应允韦坚的亲事那日起,便下定决心要把韦家这盘散沙团结起来,形成坚硬的石头。

悉心教养英芙也好,架空太夫人也好,允林娘子自立门户也好,把十九娘送进忠王府也好,步步都是为了韦家整体。可每一步,也都踩着某个人的私利。

姜氏以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圆融,足够果断,更何况一时之损,往后有整个家族的兴旺作为弥补,他们是会得体谅的。